我彬彬有礼地致歉。
“请问您对现在的温度是否满意?”
现在这位年轻的老爷不会再用问题回答问题了。他弓身用尽力量掐着自己的指根,目眦欲裂地瞪视着截面处裸露出来的红色的血肉与白色的筋腱断骨,全身战栗几近抽搐——可惜,即使他把剩下的那点儿瞪掉了,这可怖的伤口也不会流出一滴血来。
微操一直都是我的强项。
眼见对象将要失仪,我不得不用指节敲敲桌面,提醒道:“请保持冷静,您一会儿还得给我的托管服务评分呢。”
于是颤抖的身躯勉强停止颤抖,猩红的双眼暂且褪去猩红。
剧烈的喘息过后,年轻的贵族老爷终于深吸一口气,彻底丢掉了那点……如同顽疾般生长在他的眼睛里的,傲慢与轻蔑。
“……我配合你,”他一字一顿,和着血咬着牙,“我,配,合,你。”
“感谢您的配合,那么——”
我歪了歪头,眉眼组合出我脸上所能出现的最温柔的笑容。
“按照先生的说法——假城主在何时取代了真城主?”
……
…………
“如此,一切都明晰了。”
我将册页从最后一页倒回第一页,一段一段地重审自己留下的改动与批注。
“渡边平步右卫门先生,这——”我晃了晃册页,“便是城中变故的始末了?”
渡边平步右卫门——年轻的贵族男子颓唐地点点头,全身的力气与痛恨的勇气仿佛都随着真相的述出而一点一点地流泻干净。
“这样看来,您最初给出的版本比当前版本少了将近一半,”我温和地叹了口气,“而在那仅有的一半内容里,您模糊信息十三处,‘不慎写错’九处。”
话音落地,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短暂的对视。
他讷讷不言,错开了视线。
火盆变得喧闹起来。
我亦垂下眼睛,用册页翻动的细碎声响填充了我们之间的时间。
“你,你刚刚说……”不知过了多久,这年轻的贵族终于沉不住气,眼睛看着断指的方向主动开了口。
冷不丁地,我极为干脆地截住了他的话音:“假城主杀害原布文官全族并将诸多头颅吊悬檐下的那一日,窗台上摆放的兰花是什么颜色?”
“是……是淡绿色!一窗之隔就是吊悬的三十多颗人头,”渡边平步右卫门似是叫我冷厉的语气吓了一跳,答案给得近乎不假思索,“我这辈子也忘不掉那个场景!”
“淡绿色的北鉴兰。根据五十多年前整理出版的《古雨之国植物物种名录》记载,北鉴兰是仅在现雨之国和现河之国北部有出产的特殊种兰花,夏秋两季开花,花期长达4~5个月,特点是花瓣的颜色会随花期的延长而变化,依次为白、淡绿、鹅黄、橘红,极少数可变为胭脂色。
“最后一张公示所署的日期是去年的6月25日。”
听着我连珠炮似地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怪话,渡边平步右卫门先是面露茫然,又逐渐恍然,等到他完全领会我的用意时,面色已经变得复杂而苍白。
“您没有再‘不慎记错’,先生,”我整理着册页的折脊,抬头显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切的笑容,“我们的复盘很成功……又或者您会喜欢不那么恶心的说法——
“审讯环节,结束?”
渡边平步右卫门瞪着眼看我,我便八风不动地微笑着回望他,直到他再次克服恐惧主动开口说话:“那,下一个环节是……?”
“你猜?”
“你——”
“好啦好啦,对不起,审讯既已结束,我便不该折腾你了。”
眼看对象将要气急败坏,我即刻收敛突兀冒出的恶趣味。
“如你所愿——事实上本该如此。”
绿色的光芒柔和而明亮,如春风般裹挟的生命气息将萦绕于创口断面的冰寒驱散殆尽,断骨重续,血液长奔,本已趋近青紫的肌肤逐渐恢复白皙,十数秒后,体温的温暖与血肉的柔软重新眷顾了贵族的指掌。
渡边平步右卫门盯着自己的手指,在几次旋转、抓握的试探性动作之后,眼神变得像是在盯着一个奇迹:“小……不,你们忍者,都是这样的存在吗?”
“并不是,但也可以是。”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后背靠上椅背,将订正无误的册页放置一边。
“渡边先生可还有其他疑问?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直接说给我听,我挑拣着回答一些能答的,也好让您把心安安稳稳地揣回肚子里。”
有些东西不挑明尚可含糊过去,一旦摆上明面,便会立刻使其升起戒备:“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若只是杀人灭口,又何必温和待我,甚至回答我的问题?”
“让我想想如何简明易懂地回答这两个问题。”
我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几点。
“概括来说,虽然明面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假设你知道这个——但是暗地里的战争还远不到停止的时候。城外有我们的同伴,为了不让他们孤立无援,我们便只好进城设立补给据点。我们要在这里停留,自然不能对官方一无所知,三日之前我进城打探,谁知阴差阳错,意外相叠……”我摊了摊手,“几次防守反击,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啦。
“您是意外之喜,理应受到善待。我们是来建立据点的,又不是来搞屠城灭族的。眼下我的同伴腾不出手来,便只好安排我来与您相谈了。”
渡边平步右卫门“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知信了几成。我浑不在意,因为连我自己都一成不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可他不信又能怎样?假城主及其部下要么关了要么死了,他一个马上就要被软禁的根本死无对证,于是我干脆将入城的目的也模糊了过去。阳一等人真正的目的毕竟是找一个地方落脚然后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而不是真的成为一城之主去莫名其妙地掌握什么生杀大权。
所以,有一个渡边平步右卫门活着就很好。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贵族能忍受忍者入主自己城市的天守阁,长此以往必将后患无穷——所以我将“夺取”替换成了“停留”。
至于所谓的“停留”具体是多久……
“……那请问诸位计划在此停留多久?”
“暗战的事谁也说不准。运气好便是几周、几月,运气不好的话,动辄便是几年,不过你大可放宽心,战场在城外而非城内,忍者也对你们的事务不感兴趣。若是情况紧急,我们甚至可以考虑合作。”
渡边平步右卫门的脸色在一瞬间显得有些难看,然而火焰跃动起舞,光影变幻之间,我又看到他面色稍霁,只有嘴唇状似无意地翕动着嘟哝了一句:“……我们能有什么情况紧急,只会是你们……”
瞧,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需要准确的答案。当答案“无法”准确时,名为“盼望”的热切情感便足以填补提问者内心的空白。这种空白在绝望时是死意,在愤怒时是杀意。
我清了清喉咙,对生动表演出惊吓神色的他耐心解释道:“情况很快就要变了。另外……”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语气委婉,“忍者有很好的听力,而我还有很好的性格与耐心,您完全可以直接问我的——当然,前提是我们没有在进行审讯。”
“……好的,好的,我完全理解了。”渡边平步右卫门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但愿如此?”我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渡边平步右卫门搓了搓衣角——看得出来,他此刻纠结万分,但倘若我所猜不错,他不会放过那唯一的机会。
“……小公子,你和他们,不是一条心吧?”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弯了弯眉眼,“此话怎讲?”
“因为……”
果然。
听着渡边老爷罗列出的一桩桩一件件,我托着下巴眯眼微笑,脑袋里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小差。
果然……相较于治理城市和富足民众,见缝插针和挑拨离间才更像是流淌在贵族血液里的“高贵”。
可惜,这点“高贵”倒是正中我与阳一的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