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亥低头看着满地泥泞,再看眼前高矮不一的院墙,直到看见上头挂着的牌匾才确信没有走错地方,放眼望去,书院后头是一片竹林,前头开垦着一小片菜地,长势不怎么喜人。
赵宇随后也下了马车,脚跟还未站稳,就见望涯一个猛子冲出来,手里还揣了块比她高的门板,啪嗒一声将门板盖在泥坑上,接着一礼:“手头实在不宽裕,殿下赎罪。”
洪亥轻咳两声:“这是郎君。” 赵宇此番出行轻车简从,显然是来打探的,倘若可行,再以太子的名头行善举,既得民心,又得圣心,还得臣心,一举三得。
“无妨,这就很好了。” 赵宇提了提衣摆,忽然觉得有损风范,只能咬咬牙松手,尽量不回想脚底下的一片泥泞。
“前几日总也下雪,此地门前的土又未夯实,长此以往就容易汤汤水水的。” 望涯将赵宇引进院里,跨过门槛就是一面影壁,上头雕着八仙过海,影壁后是前院,素日里学生们常在此晒衣服晒书,穿过前厅就是后院了,原先后院只有一间主屋和厢房,如今将两房打通合二为一作为书室,阴天她们就在屋里学习,晴天就会到院子里学。
今日她们都在屋里背书,对于赵宇的到来并无察觉。
赵宇在屋外驻足,环看四周,越看眉头锁得越紧,斯是陋室!
但望涯是越看越喜欢,屋顶不漏雨,窗户不漏风,还能种菜,将来再养上几只鸡,开春就能吃春笋炖鸡了,然而她不得不顺着赵宇的脸色说话:“郎君进去看看?”
“先去别处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到了祖师爷跟前,前头简陋,祖师爷的窝棚更是简陋!好在香烛贡品一应俱全,并无亏待,供桌上也一尘不染。
洪亥候在外头,趁四下无人,悄悄拿出手巾擦拭鞋面。
屋里,赵宇给神像上了香,烟雾缭绕间听到望涯说:“此间虽然简陋,可也算是京城中难得的静土。”
赵宇默声,她的话不无道理,比起身处的皇城,这里确实幽静平淡,但并不适合自己,他转头看向望涯,忽然笑道:“你喜欢这里,是不是因为‘无案牍之劳形’?”
望涯一怔,随即摆手:“是因为后头的春笋。”
门外的洪亥擦完右脚,正要擦左脚,余光忽然瞥见一人影,于是将手巾攥回衣袖中,待来人走到跟前才对她颔首。张清眨眨眼正要询问,赵宇就从屋里出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望涯先道:“这位便是张清,书院里的夫子。” 又朝张清介绍:“这位善人是赵郎君,听闻女学的困境,特来关怀。”
话音落下,张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郎君宅心仁厚,当真是好大一场及时雨……”
……
今日小雪。
前头还出着太阳,转眼间就阴云蔽日,洋洋洒洒下起雪来,地上又是一片泥泞,车轮压过,留下一道污糟的痕迹。
张行简下车,孔灼早已在此等候,见了来人便放下手头的账本迎了上去:“都备好啦,就在原来那个厢房。”
“有劳。”
趁着人还没来,孔灼就想同张行简多攀谈几句,于是转头看看门外,又问:“你们近来可是又遇到事情了?”
张行简一面朝楼上厢房去,一面答:“她告诉你的?”
“没有,就是借了我手底下的人,问了老罗,他也不肯说。” 孔灼走在张行简面前,替他开了房门,正要随他进屋,张行简却停下脚步:“既然不肯说,你也就不要问了。”
孔灼只得作罢,转身正欲下楼,身后的张行简笑道:“等事情办完再一块儿冰钓。” 话音未落,他已经把门关上,孔灼隔着门应了一声,回到楼下就看见来客了。
来人八字眉,方脸,肤色黝黑,披一件鹿皮斗篷,身佩玉带,乍一看像个武夫,看见孔灼就问:“不知张少卿来了没有?”
“已经在厢房里了,郎君随我来。”
韩韦颔首,跟着孔灼见到了张行简。
“下官来迟,少卿莫怪。” 韩韦是韩征的儿子,如今是九品的武学谕,有韩征在,他的前程大抵不会太顺利,甚至于无法身居高位,但显然,韩韦并不在乎这些,于他来说能够安稳度日就已经很好了,因此,对于张行简此番的邀约,他有些排斥,连夜打了满腹草稿,准备将张行简的攀附意图拒之门外。
张行简一笑,将茶盏朝他那头推了推,韩韦板着脸,挺着腰板,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点后落在张行简的身上。
“韩学谕近来可好?”
“生活恬淡,无甚波澜。”
韩韦到底是有涵养,虽然看不惯张行简的狐狸做派,可也能忍着脾气回上几个来回,张行简也见好就收,低头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今日要谈的并非十分紧要,于情于理我也不该插手,可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同你说说。”
听起来不像是攀附之词,韩韦也就赏脸抿上一口茶水。
“近来坊间传着一些对庆王殿下不利的风声,想来他为了平息,大抵会朝韩相求援,可那些风声事关刑案,按理该交由大理寺决断,倘若粘了韩相的手,遇事不查、持禄取荣的牌匾就会砸到大理寺的门上,而僭越之罪,韩相公大抵也不想犯的吧。”
张行简话里话外都在维护自己的职权,听在韩韦耳朵里也是如此。如今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是王驰做主的,王驰此人本本分分,没有半点出挑,甚至朋党也少得可怜,从清贫书生爬到如今的位置,每一步都记在吏部的册子里,既不是庆王党,也不是太子党,那自然就效忠于圣上了。
好巧不巧,赵邕昨儿才在夜里见了韩征,想必也是为了此事来的,他想要韩征将手伸进大理寺,这无异于将筷子伸进赵俨的嘴里夺食,天家父子反目,张行简不想被搅和进去也是正常,韩征也不想啊!
“原来如此,少卿的意思下官明白,会代为转达的。” 韩韦思索片刻,又问:“那是什么风声?” 他向来痴迷武学,对朝堂里的认知全都来自他爹,对于坊间,那就更不熟了。
“既是风声,也就是没有实据,本官也不好乱传,此番只是想知会一声,未雨绸缪嘛。”
韩韦点头,再看张行简的笑脸时竟觉得顺眼了许多,他将茶水饮尽,接着起身:“下官这就回去,少卿留步。”
再出来时外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了,韩韦走着,迎面而来一辆做工精巧的马车,擦肩而过时,里头的人正好轻启锦帘,是位白玉一般的小娘子,衣着简朴,气质却不凡。
望涯探出脑袋瞧了一眼,又很快被寒风赶回车内,她搓了搓手,本想暖一暖凉掉的指尖,却在不经意间露出地痞流氓的做派,好在很快意识到,于是面不改色地当回了‘望司直’。
“殿下,待会儿到永义牌坊时把臣放下就好啦。”
赵宇在书院里许诺了很多善举,因此当下仍泡在一种‘宅心仁厚’的境地里,对下属自然也宅心仁厚着:“那儿离你的宅子还远着吧,你还有事情要办么?”
“是,得去一趟京兆府。”
“可有什么案子要办?” 换作往常赵宇并不会过问,然而望涯眼下穿着常服再去京兆府,大抵就是要办私事了,关乎京兆的私事,那他就得过问了。
望涯轻轻叹出一口气:“不是大理寺的案子,是臣的私事,就在几日前,臣的一位好友忽然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因是京兆府接的案子,臣想着得空就去问问,眼见就是年底,她一家老小都盼着呢,总不能叫他们在年节里办丧事。”
“忽然失踪,她可有什么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