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炭火足,又熏着龙涎香,穿着深褐色常服的皇帝端坐案前,低头看奏折。
宋阙毕恭毕敬地行礼。
他听见笔杆撂在笔搁上的轻响,皇帝抬手:“赐座。”
待他在一旁铺着绒垫的椅子坐下,卫公公刚好新沏了一杯茶送上来。
“前些日子新贡的峨眉雪芽,小罗大人尝尝鲜。”
宋阙接过正要道谢,皇帝冷不丁开口:“朕听太医说,你坠湖后高烧不退,醒来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宋阙捧着茶盏低声应:“是。”
皇帝神色不变,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说谎,片刻后轻笑:“果真不假,朕记得你往日不爱喝茶。”
宋阙四平八稳:“陛下政务繁忙,应该记岔了。”
笑意不及眼底,这个回答皇帝似乎并不满意。
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大雪也没日没夜地下,北方雪灾不断,缺粮缺衣,地方官员联合上书求朝廷赈灾,早朝上文官各执己见吵个没完,呈上来的奏折跟小山似的堆在一起。
皇帝顺手将一本奏折丢到他怀里:“你看看。”
动作娴熟得令人惶恐,宋阙怀疑,这是他能随便看的吗?
皇帝不耐:“让你看就看。”
“......”
这本奏折正是罗父递上来的,宋阙大致扫了一眼,言辞恳切并无错处。
皇帝:“因赈灾一事,早朝户部和礼部差点打起来,一个说免税一个说祭天,搅得朕头疼。”
“老国公也是和事佬,手底下那几个学生没一点血性,一提到北上赈灾都跟鹌鹑似的。”
“还有你父亲,年轻时尚有几分胆识,怎么越老越怕事,尽会说些大道理,朕现在急需的是人手。”
皇帝火气上头,如果气焰有特效,此时他该熊熊燃烧了。
“若非罗闻道当初极力阻拦你入仕,朕如今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兜了一大圈原来在这等着他,宋阙暗笑,世家中虽然多的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但也不乏佼佼者。无人可用?糊弄谁呢?
这还真误会皇帝了,当初选中的两个伴读,一个在四王夺政时牺牲,一个自请外调。先帝七子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就剩下行二的皇帝和行七的兖王,兖王如今刚满十岁,成不了威胁也添不了助力。
四王倒台后世家洗牌,但冒头的新贵里良莠不齐,皇帝专断得罪不少人,没人愿意以身饲虎。
宋阙故作懊恼:“草民久居京城,对北方局势一窍不通,恐负陛下所托,想来家父也知道草民难堪大任,才有此决断吧。”
他将奏折毕恭毕敬地放回书案,忽视头顶那道炙热的视线。
皇帝当然不可能真心启用他,此举更偏向于试探,将奏折往角落一扔,猜不透心思。
恰好内室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皇帝头也不回,倒是卫公公慌慌张张上前:“怎么做事的!御前容得你这样放肆?”
帘子将内室挡得严严实实,卫公公不一会领着个矮个头的小太监出来,弓身解释:“新调来的,不懂规矩。”
小太监看着十六七的模样,因为净身长相并不似寻常男子粗狂,年纪尚小衣服还有些不合身,稍不注意还以为是哪个妃子和皇帝玩情趣。
宋阙莫名想到死掉的庆景,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不知道宫人会把尸骨埋在哪里,冯公公找不到小徒弟肯定伤心......
皇帝还有政务并未久留,提起赈灾似乎也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口风,宋阙唯恐多说多错,有机会就赶紧溜之大吉。
卫公公怕他不识路,本想派个小太监跟着,宋阙婉拒表示路不远。
江楼月问他:“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去找个人。”
醉春烟挖出来地道,这种事皇帝必然要灭口,所以进出的都是带刀侍卫,宫女太监想路过都会被疾言厉色地挡回去。
丽妃估计是被吓到了,宫里既不见琴瑟声也不见嬉闹声。
宋阙随手拦了个侍卫问:“小兄弟,你们这是忙什么?”
他身上虽然没有象征身份的物件,但能着常服在宫里来去,侍卫自然不敢怠慢。可御前的人哪那么好套话,无论他怎么问,都和卫公公说的一般无二。
宋阙故技重施,听到死了个小太监时一脸诧异,直念阿弥陀佛:“死相这样离奇,后事该如何操办呢?”
侍卫不以为然:“丢去乱葬岗,宫里历来如此。”
“......”
兴许是他们停留闲聊的时间过长,领队的侍卫长出来查看。
这世界实在小,宋阙看清那人的脸,呼吸一滞。
——周伯为。
穿着御前侍卫的黑底玄纹宫服,也难掩内里衣冠禽兽的气质。
周伯为冷着脸:“事情做完了吗,有功夫在这闲聊?”
和宋阙说话的小侍卫赶紧跑开。
宋阙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和周伯为对视,袖子下的手握紧,想揍。
周伯为到底是世家子弟,眼珠在宋阙脸上打量一圈就认出他的身份,敷衍地作揖:“原来是国舅爷,失礼失礼。”
宋阙扯了扯嘴角,听出他语气中的戏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