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因何与兄长争吵,秦思狂如何“规劝”,没人比郑清月自己更清楚。昨日她得到了岑乐的应允就离开清荷居,不知去了何处。岑乐本与她相约三天后再见,但眼下已经等不及了。
过了白堤,小船继续向北行,直至北岸码头。
岑乐对钱渭长长一揖:“郑清月的事就拜托钱兄了。”
他不再称呼对方“钱掌柜”,钱渭没有表示异议,仅是点了点头。
“六和堂一找到人自会通秉先生。”
“有劳。”
岑乐下船前,钱渭自怀中取出一封信。
“二姑娘遣人送来给思狂的信,不过她特别叮嘱给先生也行。”
岑乐瞧了一眼,不用上手已感觉重如千斤。
集贤楼多用飞鸽传书,通传内容大多三言两句,简洁明了。韩碧筳居然正儿八经送来一封信——八成不是好事。
岑乐怀里揣着信,仿佛揣了个烫手山芋。
他进了客栈,走上二楼,正巧碰上翎儿手捧茶托从房里出来。门外果然已有两名六和堂的人守卫,客栈里本就鱼龙混杂,楼下的护卫藏在客人里头也看不出来。
翎儿抬头见是岑先生,盈盈一笑,告诉他公子醒了,精神不错,喝了半碗米粥,与她闲聊了两句。
岑乐听完宽慰不少。翎儿又道先生忙了一上午肯定饿了,新新客栈的厨子手艺着实不错,酒也好,她已经备好饭菜。
岑乐连声谢过,请她先去休息。
外间桌上摆了一碗饭,两荤一素,外加一壶酒。菜色简单,卖相极好,尤其这酒香味清雅,绝非凡品。小姑娘向来古灵精怪,少见的体贴令岑乐无所适从。
里间床榻之上,秦思狂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脸色发白,唇色倒是红润。
岑乐没有喊他,独自坐在桌前阅读二姑娘的来信。刚看了几句就心知不好——全是寒暄,且言辞恳切,性情古怪的二姑娘如此客气定不寻常。
信很长,足有三页纸。岑乐从头至尾反复看了两回,再回忆被贬凉州的宋雷,百感交集。元宵前,宋雷特意赶到春泰布庄,半卖半送一幅名画,嘱托自己关照妻儿。他怎么就上了有心人士的当,一路把宋新舟“关照”进了集贤楼?
二姑娘事无巨细写了常熟和镇江发生的事情,但是岑乐明白雷休、黄迟云都无足轻重,真正要说的无非是宋新舟和卜游的事。就算她用词委婉,岑乐是懂风月之人,岂能看不出来?宋家后生原本只是一个小书生,志在庙堂,如今一只脚踩进了江湖,此后将有无尽的江湖纷争。
“有心人士”已经睁开了眼,静静注视岑乐。或许是因为疲惫,难得他的眼神里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复杂的情绪,平静得宛若千尺深的潭水。
岑乐颇有微词,恨不得与人好好理论一番。但那人虚弱、乖巧地躺着,实在不好对他发脾气。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秦思狂逐渐支撑不住,眼眸半阖。
只听一声叹息,一只手轻抚他的面颊。
“累了?”
秦思狂睁开眼,手肘撑床。他大概想坐起来,但气力不足。
岑乐哪像他一般铁石心肠,见此情形一个闪身在床沿坐下,按住他的手阻止起身的动作。
“别动。”
秦思狂仰躺着凝望岑乐,努力动了动嘴唇:“先生因何忧心?”
玉公子嗓子嘶哑,气若游丝,不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反而关心他人心情——这正是他狡猾之处。
岑乐咬牙吐出一个字:“你。”
秦思狂茫然无措,大约亏心事做得多了,一时分不清哪件惹了眼前人。
“谁的信?”
“二姑娘。”
“怎么了?”
事情说来话长,韩碧筳写了三页纸,三两句话哪说清。斟酌了一番,岑乐终是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他明知秦思狂看重宋新舟,就不该带人去太仓。白曲被困事出突然,他走得急,留那孩子在藏秀斋抄书,自以为集贤楼会把人照顾好——真是照顾得太好了!
他虽然恼怒,但也发不出火来。宝剑、名琴、古币、昙花并不是韩碧筳故意安排的,她更没有下药迷了宋新舟的心或眼,逼着孩子对赫赫有名的武当霜天剑动了心思。宋新舟要是看上寻常人家的女儿还好,卜游一不是女子,二来家财万贯、武功盖世,若没有翻云覆雨的能耐恐怕如不了他的眼。卜游于宋新舟自己是缘,于希望孩子读书当官、平安顺遂的长辈则是劫。
“也许再过十年,宋新舟会是你集贤楼最年轻的堂主。”
甚至……不仅仅是一个堂主。
他说得隐晦,但足以让病中的秦思狂明了。
虚弱的身体令玉公子反应慢了不少,他慢慢眨了几下眼,方明白岑乐的意思。然后他露出了笑容——温柔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事情走向如他所愿,他当然满意得不得了。
岑乐纵然不悦,可是看秦思狂高兴,自早上起就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不少。
秦思狂动了下手指,颤巍巍覆在岑乐手上,似乎想安慰人。
“生气了?”
岑乐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岑乐一定不会问秦思狂那幅草书写得好不好。他已经淡忘彼时心情,似乎是发觉瑰宝总想向别人炫耀一番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