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医院里,为了助于病人休息,走廊上的灯会被关掉。
值夜班的护士已经在值班室里搭好躺椅,打了个哈欠后想起手机落在外面的咨询台忘带进来,又连忙起身出去拿,结果被咨询台前突然出现一动不动的黑影吓得发出了声短促的尖叫。
对方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脸,只能依稀发现帽檐下苍白的皮肤和抿直的嘴唇,还有黑色刘海后冰冷的眼睛。
他见有人出来,便放下了手里从咨询台病例架上翻出的病例,选择直接问:
“今天下午送进来的十三床病人,现在的情况怎样。”
回过神的护士好像从里面听出了几分焦灼。
她来不及多想,连忙凭借职业素养本能地回答道:“十、十三床病人现在的情况良好,所有体征正常,身体里的弹片被顺利取出,出血量不大,部分伤口已经缝合,但麻药还没过去,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要等明天早上才会醒来。”
对方听后,绷紧的表情总算有了松动,犹豫下,又要求说:
“再去注射一针止痛助眠的。”
“可是——”
想说这不符合医嘱的护士及时住嘴。
医院里的一些不该问不该听的潜规矩她当然知道,入职第一天就有前辈耳提面命让她牢记在心,如今不敢违抗身穿黑衣服、浑身杀气腾腾的人的指令,战战兢兢地依言进去了。
你在外面等护士推着小车从病房里出来,又过了五分钟,才敢放心大胆地靠近那人所在的病房。
医院的消毒水味太重,刺激到了你敏感的嗅觉,但你已经顾不上排斥那么多。
就看一眼。
在进去前,你对自己说。
看一眼,看完就走,知道他没事就好。
可走到门口时又变得不敢进去。
内心里的恐慌与期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疯狂碰撞,撞得你放到门把手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好几次差点临场退缩,好在最后还是想见一个人的冲动占到上风,击退了那些稀释生命的恐惧和胆怯。
……就进去看一眼。
就算知道里面的人还处于昏迷,你依旧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做贼般悄悄推开病房的房门,小心谨慎地踏入房间,又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病房里的窗帘已经拉上,月光透不进来。昏暗的室内只有墙上一盏床头灯亮着柔弱的橘黄色灯光,进来后就止步在门口的你,借着那束微光,找到了不远处平躺在白色病床上的身影。
对方孤伶伶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旁边的心率监视仪正用持续起伏的绿线绘制出一条蜿蜒脆弱的生命线。
你站在门边,大脑空白,愣愣地望着病床上真的毫无反应的人,鼻子一酸,脚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迈开往里走。
他闭着眼,好像只是陷入熟睡,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眉宇间的疲惫正在随着梦境的深入渐渐消散,恢复平静安宁的睡容。
你情不自禁地走到病床边,离得更近些,微颤的目光黏在了对方身上,再也没从他的脸庞上离开过。心脏被针扎般隐隐作痛,你轻手轻脚地从旁边搬了把椅子到病床边坐下,没敢去亲自查看对方身上的伤,只是身体前倾,撑着脑袋,用已经适应昏暗光线的眼睛更加专注和仔细地用目光描摹好久不见的人面部的轮廓。
好像又瘦了点,下巴看上去比上次见到时更尖。
眼窝也深了,还有黑眼圈,一点都不注意睡眠。
但诸伏警官的睫毛还是那么好看。
鼻子也是。
嘴唇也是,就是现在有点脱水。
这胡子为什么还在,但看久了好像也还可以?
要是也能看见眼皮下的蓝眼睛……算了算了,这次还是算了吧。
你像个痴汉坐在床边分毫不挪地盯着人家看了好久,才总算在手臂撑麻之前,壮起了仅比鹌鹑大一丢丢的胆子,缓缓伸出只手,握住了他的。
景光的手很温暖,他会用这双手替你擦去痛出来的眼泪,拍去你身上的浮尘,为你上药,然后执起你的手。曾经的少年长大后变得宽大且骨节突出的手掌能够完完全全地将你包住,修长的手指会轻而易举地勾起你的,顺势牢牢地牵住你的整只手。
就算现在受伤在床,体温偏低,你也依旧很喜欢,在握上后就不愿松开,用自己的掌心贴着对方并不柔软的手掌肉,当指腹摩挲着上面一层薄茧,仿佛看到了藏在黑暗里的狙击手手握枪身,瞄准目标时沉稳冷静的模样,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锋芒毕露,削铁于无声。
你又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起身,屁股离开椅子,不满足地在床头俯下身离得更近一些。
冰凉的指尖滑过他的眉眼,挺拔的鼻梁,颧骨两侧,再到耳朵,头发,下巴,喉结,最后又折返到短短的胡渣上摸了一摸。
噫,还是很扎手。
你连忙把手移开。
然而在撤离过程中,你的手背不小心蹭到发白起皮的嘴唇,你浑身一僵,心跳莫名加速,手指好似有了自主意识,在那张嘴唇上反复摩挲几下,自己也跟着像受到诱惑般低头凑过去。
两人的呼吸随着你的靠近,逐渐交织在一起,已经能感受到对方鼻腔里的气息喷在脸颊上的温热。你微微张着嘴,垂落的目光略为渴求地盯着日夜想念、又近在咫尺的脸,一点点,一点点靠近……
——结果还是没敢亲上去。
在嘴唇只差分毫、几乎碰上的时候,你的颅内发生了场大爆炸,突然反应过来后吓懵了的你猛地起身后退时差点撞翻椅子,面红耳赤地转身逃跑般的冲出病房,还是选择从外面接了杯水回来。
然后就像个差点干坏事的孩子,捧着水杯贴在门板上手无足措,目光闪烁又不自然地望向病床上浑然不知、面色依旧平静的伤员,等疯狂跳动的心脏恢复正常,才深吸口气又鼓起勇气重新坐回原位,用手指蘸取温水,小心翼翼地沾到对方的唇瓣上,直到嘴唇差不多湿润,才放下杯子,呼出口浊气,狼狈不已地瘫靠在椅背上。
哎呀,真怂。
你在心里用力地谴责自己。
又不会被发现,有什么不敢的。
杀人放火的事都能做,亲一亲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有亲过,以前开玩笑时也亲过脸蛋呀,换一个位置继续亲怎么不行,有什么不敢的?而且错过这次就没下次——
可就是没勇气再尝试第二次。
……
算了。
你在病房幽暗橘黄的灯光下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自暴自弃,颓乏地驼下背,变成一个扛不起担子的怯懦的胆小鬼,偏偏放不下心中贪念,痴念着迷地凝望病床上的人紧闭的双眼。
还是看看就好……
那双漂亮的、温和的、锐利的、你最喜爱的蓝色猫猫眼,此时藏在了一层单薄的眼皮底下,他看不到你,你也找不到那片令你醉心的大海。
但没关系,它经常出现在你的梦里。
尽管在梦中,它是把你一口吞没的滔天巨浪……
我该怎么办呐,景光?
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缓缓摘下了头顶的帽子。
在温暖又凄凉的光影里,渐渐地低垂下脑袋,闭上眼,无比温顺地将自己的脸埋进对方的掌心里,动作很轻,不敢太过用劲,怕惊扰昏迷中的对方,又克制不住地贪婪享受淡淡的熟悉的气息,鼻尖来回蹭了又蹭,带着深深的眷恋、痴迷,与不舍。
你感觉自己病了。
不然怎么会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还会义无反顾地往前跳,就因为知道会有海浪接住自己,就算下一秒要被那浪吞噬也无妨。
然而在海浪不愿出现的时候,大脑时常会陷入混沌,或者干脆变得一片空白,黑色的梦又开始对你穷追不放,经常拖着你,掉进一个伸不见底的深谷。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你一人。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