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封禅之事,关乎天地人神,岂能儿戏?陛下欲以车马代步,直上泰山之巅,恐非古礼所循,恐惹天怒人怨啊...”
“...刻石记功,恐有炫耀之嫌,非谦谦君子所为。老朽斗胆,请陛下三思而后行,莫要让天下人耻笑!”
“...然观您一统六国,虽成不世之功,但杀戮之众,恐难称圣德...莫非欲以武力强邀天地之认可乎?”
【好吵】
秦竹费力地抬起眼皮,下一秒,口鼻被浓郁的羊膻味儿攻击。
“车马代步,乃时代之进;刻石记功,留史于后,让后世子孙知统一之不易,守成之更艰...朕之功过,自有史书评判...尔等若愿随朕同行,共襄盛举,自当欢迎;若心存异议,亦不强求,但勿再妄言是非,惑乱人心...泰山之巅,朕必亲临,望后世之土,直至现世安稳!”男声音量不大却低沉有力,穿透人群喧嚣,使鼓膜震颤。
眼皮如有千斤重,视线影绰模糊。
秦竹下意识抬手揉眼,少顷,终于看清声源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
她茫然环顾四下,绀青帷帐,堆成一摞摞的竹简随处可见,而那个身居上位、气势迫人的男人头顶形如山的通天冠,身着黑色长袍,样式莫名让人联想到战国史诗剧——如出一辙的宽袖束腰。
秦竹脑袋有点晕眩,瞳孔缩紧想要发出几声无意义的气音,旋即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狠狠闭上眼,气极反笑:【楚!清!音!又搞?!!】
楚清音,秦竹最好的姐妹,没有之一。
从小到大,所有秦竹人生中可以称作特殊、重要、此生难忘的日子,楚清音都在。
例如第一次来大姨妈、高中毕业典礼、成人礼,以及...她得知自己是被抱错的那一天。
眼睫微滞,秦竹摇头,不想再去想那些糟心事儿。
闭眼,再睁眼。
一切照旧。
秦竹嘴唇微抿,再一次想起上个月她22岁生日那天。
彼时,她还是秦家“横行霸道”的主儿,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睡到日上三竿,哈欠连天地开窗通风——从入住后,每天早上八点,不是隔壁装修,就是楼下施工,最离谱的一次,还是墙体修缮。
走到客厅。
八个可盐可甜、可邪可艳的大帅哥或坐或站的杵在沙发旁,四周还布置了粉紫色系渐变气球与丝带、不知道是厄瓜多尔还是佛洛伊德的巨大玫瑰花束...
八个啊!八个......
她那时就疯了。
谁懂那种眼屎还没揉干净,睁眼便是八个衣着光鲜的大帅哥的视觉冲击!?
对于楚清音这家伙大清早摇人来她住的公寓唱生日歌抽疯,她惊吓多于惊喜,恼羞成怒,当时就一个反手将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女人的新住址发给她正闹别扭的对象。
虽然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成年后吧?不知不觉间,她俩默契地百无禁忌。但是!她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笃定今天又是好友整活的秦竹压根没有意识到,生日宴没过两天,她就被一对看上去很是正派的夫妇认亲,站在一旁的哥哥们脸色难看得一批,却还是撑起难看的笑容跟她解释半天,说什么两家人在医院抱错了孩子,她亲生父母应该是对面那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脑袋一抽,恰好刷到朋友圈里有人在转发比大拇指国际志愿者援助团队,干脆直接报名加入,想要逃离那些乱七八糟的眼泪。
按理说,她睁眼前还离祖国十万八千里远,在战火纷飞的国度“哼哧哼哧”地拖物资包,不可能转瞬就来到整蛊现场...
秦竹还在咬牙想着怎么回敬好!姐!妹!
“嘭”地一声,錾(zàn)满珍奇异兽的酒樽滚落在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儒生拍桌而起,满脸愤懑。
秦竹虎躯一震。
这下子是彻底清醒过来。
【...这沉浸式互动话剧会不会太逼真了点?都是演技派啊...】
微诧之后又是怄火,一想到楚清音这不靠谱的狗东西,秦竹再次闭眼:【莫生气莫生气,生气容易早嗝屁;莫焦急莫焦急,焦急容易请吃席;莫烦恼莫烦恼,烦恼容易走得早...】
帽子上插着羽毛,戴着鹖冠的蒙恬满脸怒容,双拳紧攥:“要我说,这些人就是诚心找我们大王不痛快!依我说,就该全拉去修城墙!”
秦竹默念完前些日子入手的发声解压玩具每天反复诵读的话,刚想举手表示自己要退出。
平地一声雷,方才还死寂的氛围陡然变化。
顶着高山冠的廷尉李斯微侧身,肃声提醒道:“慎言。”
有些话放肚子里自个儿知晓就行,怎能张口就来。
大将军王翦斜睨李斯一眼,又朝边上觑看,见王绾和隗状面色无异,心下嗤笑,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自己跃跃欲前的好大儿王贲。
已到不惑之年的通武侯王贲小心地瞅看自家老爹,见其几不可见地颔首,本就变了的脸越发激愤,蹙起粗眉,粗声粗气帮腔道:“李廷尉何必要如此谨慎小心,这群小子不过是得了我们大王的赏识,入了眼才有的优待...要我说,就该都送去修建城楼!让他们成日里满口胡咧咧!”
将门虎子,王贲同他爹王翦一样是武将,能驰骋沙场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莽夫,平日里碰见这些文官也是多有忍让,只是眼前这些文绉绉的小子实在可恨,明明得了那么些好处,偏偏还要在他们家大王的重要日子使绊子!
实在可恨!
文臣武将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针锋相对,实则一个都没将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放在眼里。
秦竹左顾右盼,抿唇看向面前就差互相丢鞳的荒唐场景。
【还挺专业?等等...】
猛地意识到什么,发现华点的秦竹松一口气:【原来是做梦啊...】
就难怪,这里处处都透着不真实感,不说其他,这空气辨识度极高的奇楠香就不对劲儿,这数万元一克的玩意儿能这么造?还就单纯布景用?
想明白的秦竹整个人像没了骨头瘫软似地放松下来,正好手肘可以支在低矮的食案上。
她单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欣赏激情对喷的文成武将。
【嘶——骂得好脏...不过这出是哪一年的啊?啧,还挺真实的...】
秦竹瞪大眼睛竖起耳,生怕看漏一丁点儿热闹,且手上也没停,缓慢用力地摁揉大腿。
她自脚心至膝头,两条小腿跟过了电一样,隐隐刺痛。
这梦从跪坐的姿势开场,也是很逆天了。
大臣们吵得欢快,嬴政冷脸旁观,缓缓拧起剑眉。
又是这个声音。
适才,他频闻有人不时以腹语念念有词,环顾一圈,并没能找出这个胆大到敢在他面前妄语的侍从、抑或是内侍?如今细听,竟还是个役妾?
女声模糊,间或、莫名。
【啊啊啊啊——】
冷不防,这古怪的女声兀地尖锐爆鸣。
嬴政狠狠压下眉心,金色酒樽盏底磕桌,溅溢出□□的酒液。
秦竹欲起身的动作一顿,始料未及地并腿,仓惶坐下。
顾不上梦中剧情,摩挲带着带有平金锈样衣裳的指腹嗖地往大腿侧边滑去,脸色大变。
秦竹满心满眼都是底下,手忙脚乱把本来就遮得严实的外袍又往下扯摁:【我的内裤呢!!!】
秦竹抑制不住地崩溃,内心咬牙咆哮。
她不过是腿麻了想站起来走动两步,结果空落落的下半身让她有种穿成小英家的牛——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的无力感。
嘴唇嗫喏颤抖,张合半天。
最终,她还是没办法出声,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狂呼:【醒来!快醒来!快醒来啊!!】
嬴政彻底失了平和,冷声打断群臣激愤斗气:“何人如此放肆?”
“竖子——”王贲一连串谴责驳斥的话才刚起头,顿然噤声,收回满身的戾气,垂眸屏息。
帐外凛风呼啸,今年的二月格外寒冷。
秦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是潜意识促使她迅速切换成敛声凝神的姿态,心下咂舌:【瞧瞧这气势!我那迷人的老祖宗要是还活着,大概就是这模样吧?】
要说秦竹最喜欢哪个历史人物,熟悉她的人应该都知道——她的排行榜前三都是秦始皇嬴政。
究其根源,还得间接因秦家老祖的影响——换哪个襁褓婴孩在启蒙时天天听着秦始皇的丰功伟绩,怕不是都会留下难以泯灭的滤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