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算什么东西呢?”姜涵露盯着她,“我不过是一个街闾人家的平民丫头,替人卖画抄书过活,霍氏却出身高门望族,自幼金尊玉贵,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我不过是由父亲开蒙才认得了几个字,连先生都没请过,霍氏却自幼受教于名儒宿彦,有咏絮之才;我不过中人之姿,霍氏却美貌冠绝京城,引无数俊彦倾倒——你是这样想的吧,赵如,我哪一点比得上霍氏?哪一点配做皇后?”
“所以你一开始就反复暗示我,陛下与先皇后情深似海,陛下为先皇后哀痛难抑,甚至不惜以神鬼之说诱骗泽儿,先让他跑进长乐宫偏殿,伺机碰碎我的贺礼,挑拨我和长公主的关系,让我在宫中孤立无援;又让他将我引入椒房,看到你留在殿中的那些悼词悼文,让我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对吗?”所有的疑点都串成了一条线。
“哈哈哈哈哈,”最初的疯狂平静下来后,赵如忽然大笑起来,她那张始终微笑恭顺如泥塑纸偶的脸终于因为恨意鲜活生动起来,“那些悼文确实不是出自皇帝之手,他告诉了你多少?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他说他没爱过皇后娘娘吗?他说他只爱你吗?那都是男子骗人的鬼话!姜氏,你也就这点能耐了,不被我骗,就只能被皇帝骗。”
姜涵露平静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如面露鄙夷之情:“当年端齐皇后何等天人之姿,皇帝贪恋她的美貌和家世,娶到手后,又鄙厌她的傲骨和才华,深宫三年,一点点耗磨掉她的命。喜新厌旧、薄情寡义,他的话,你也敢信吗?”
“那端齐皇后是怎么死的呢?”姜涵露继续问道。
赵如犹豫了一下:“是产后虚弱而亡。”
“既然是因为产后虚弱,那她拼了命才遗下的这一点骨血,你为何毫不爱护呢?娇惯、诱骗、以他为饵,你这样为了霍氏不顾一切,为什么不真正疼惜她唯一的孩子呢?”姜涵露缓声道,“赵氏,你知道我为什么昨夜就把你召来未央宫吗?”
赵如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听姜涵露继续道:“我想听听,你在穷途末路之时,还能用一宿的时间编出什么故事。可惜,你没有编圆。我想,除了你,大概没人会认为随意砍掉无辜宫女的手、熔炼内库金银珍珠无数只为打一件壁饰是‘傲骨’,与宫人白日厮混裸裎射覆、随意杀人取处子鲜血炼制丹药是‘才华’。”
赵如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至于你不爱泽儿,那是因为他的母亲也没有真正爱过他,对吗?”姜涵露继续说下去,“你自诩继承霍氏的一切,当然也包括这一点——你知道她是怎么看待她的孩子的,一个累赘、一团消耗了她的血肉、一味上好的药引。直到她——”
姜涵露没有再说下去了。她认为赵如也不知道霍安妤是怎么死的,但栾珏还在听着,她不想把那些事情再叙说一遍了。
“你怎么会知道……”赵如的声音低下去,微微颤抖着,“他居然会、他居然肯把起居注给你看?”
“是啊,他把起居注给我看过了。”姜涵露低声重复道。
一个人情至浓时的甜蜜或许不足信,但从他真实压抑的痛苦中总能窥见他魂灵的一斑。
他允许她把他剥开。
赵如瘫软在地,只有一双仇恨的眼睛还死死地钉在姜涵露身上。
“先把她带下去,”姜涵露沉声吩咐,“不许她自伤自戕。她身上的事情,还没有问完。”
未央宫正殿中终于只剩两个人了。
姜涵露绕过屏风,回到栾珏床边。
她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读完起居注那一刻,姜涵露心中百味杂陈。
最表层的、最先涌来的当然是巨大的喜悦:她不曾被比较、被挑剔、被嫌弃,她拥有爱和信任。
而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霍安妤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为此而战栗——
端齐皇后,高贵而博学、灵动而美丽、天真而放浪。她只不过最爱她自己,如珍如宝,如痴如醉,以至于视天下如盘中豚彘,视人命如沟渠草芥。
玉面菩萨、鬼面罗刹,一体同身,让她惊诧又困惑。
而她也是栾珏的整个少年时代。从脸红心悸,到伤筋动骨,最后沦肌浃髓,她曾是他的切肤之爱、切肤之痛、切肤之恨。
姜涵露轻轻捧住栾珏的脸。
含泪眼观含泪眼,她将他拥入怀中。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眼角滴落泪。
她说,平静而笃定:“你爱我。”
前尘故人俱往矣,而当下你爱我。
她了解他。提醒他这一点,提醒他当下的心锚和责任,比向他倾吐安慰和爱意更能令他将自己拔出泥潭。
在他和她之间,他一直是更镇定、更有力的那个。直到此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