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光的大半身子都隐在阴影里,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娘娘从陛下帐中来么?现下龙体如何?”
赵如神色满不在意:“皇后把持,我也见不到皇上。”
“娘娘仿佛对此事并不吃惊。”孟子光原本是为了别的事来,可看到赵如这副样子,心里那股不安烦躁就越发浓烈起来。
“我人微言轻,吃不吃惊的,有谁在意呢?”赵如看着孟子光阴沉的脸,“倒是相爷您,不在帐中安歇,好端端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意有所指的望向他身后的空地,那里堆放着猎获野兽的皮毛,摆满锁着生擒野兽的铁笼。笼中有狐有狼,仿佛也被人声惊扰,在笼子里来回走动,警惕打量,一对对荧亮兽眼在暗夜里犹如鬼火。
“那老虎受了伤,既然逃脱出来,又怎么会好端端的去扑人?难道娘娘对此事心中没有计较吗?”孟子光几乎可以凭直觉断定此事她必然脱不了干系,也不管她迂回试探,开口直剖要害。
“相爷何必来诈我?那老虎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赵如轻巧地笑了。
她这一笑,孟子光头皮发麻,后脊梁一股一股地往上窜凉气,冲口骂道:“你疯了不成!”
赵如笑意未消,斜眼打量着他:“相爷不必做出这种姿态,咱们谁不知道谁呢!”
孟子光的怒意几乎按捺不住,低声喝道:“元宵节那夜,我是叫你在宫中疏通,让那孤女扮成宫人去向陛下哭诉战事之惨、民生之艰!谁叫她去行刺陛下?谁给她的刀?!”
赵如嗤笑一声:“这话从何说起?人是您找的,也是您趁着元宵夜宴带进宫来的,我一个深宫妇人,怎么知道她身上有什么?”
孟子光看着她纤细的脖颈,一霎时有扼死她的冲动。他纵横官场数十年,擅长的是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极少动过杀人见血的念头。但这个女人不同,不能以常情常理衡量。
当年他被杨庭拉上贼船,一为自己当时还未登相位,想攀他杨家这门交情助力;二为从南越走私货物确实报酬惊人;三为当时北狄未灭——心腹大患未除,癣疥之疾何足道?所有人都觉得一时半刻朝廷不会对僻远的南越动手。
谁料不过几年间,朝廷大胜,北狄近于族灭,栾珏又说一不二、雄心勃勃,战事眼看着提上日程。
眼见年轻的君王主意已定、不可拂逆,杨庭最先慌了神,找到孟子光商量对策。孟子光劝他趁早收手,这样虽然断了财路,但只要将痕迹清理干净,好歹不会触君王的逆鳞。
偏偏,偏偏那时孟夫人身上生了瘭疽,原本只是豌豆大的红肿硬粒,渐渐竟变大发黑,溃烂流脓,疼痛难忍。汤药、针灸、药敷,没有一个见效,药石无医,神医束手。眼见着人一天天消瘦昏沉,水米不进,就要伤及性命,杨庭送来一包粉末,内外兼服下,孟夫人一夜间疼痛消退不少,第二日就能进食。
孟子光厚着脸皮再上杨府的门去讨要,杨庭只说,此为百年的香犀角磨成的粉,府上再无富余,只有岭南可产。
孟子光回去在孟夫人床边坐了一夜,第二日就给了杨庭此后半年的路引,又私下寻到那父兄皆死于战事的孤女,设法令她向栾珏诉说衷情,以期能够打动帝王心肠,暂且拖住几日——至少等到下一趟从岭南回来的人带来救命药。
这趟浑水,越趟越深,算起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至于找到赵如,实在是机缘巧合。杨庭本想让那孤女在元宵夜宴上当庭诉情,孟子光觉得不妥,不想让栾珏下不来台,否则万一君臣当场撕破脸,就不好收拾了。
他算来算去,想到了后宫的这位容华娘娘。
她娘家是定州城内的一户普通人家,父亲早死,母亲名下有几亩薄田,哥哥是衙门中当值的小吏,一家人没有沾上一点皇家的光。正巧她哥哥早些时候因争房屋边界打死了人,下在狱中正等候发落。孟子光高居宰辅之位,不过一句话就把她哥哥暂放出来,以此来请赵如行这个方便。
孟子光满以为他捏住了把柄,赵如好好办事,自然皆大欢喜;她若不愿,那丞相大人能把她哥哥弄出监狱,自然也能依律把他押上法场——前面有糖,后面有刀,赵如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只能按他给出的路走。
他原本只想万事求全,图一个稳妥谨慎。谁料造化弄人,事与愿违,偏偏遇到赵如——她不要糖,也不怕刀。
那夜栾珏遇刺的消息传来,他双腿一软,心中只有四个字:吾命休矣。
好在赵如在后宫多年,应当还有些手段,这事没有查到她身上,也就没有牵扯出自己。只是他从那之后,再没有一夜安眠。利剑悬顶,不知何时灭门祸就要降下来。
他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素来在前朝后宫都安静如空气的这位赵氏娘娘,竟然对皇帝有如此滔天恨意、毒辣心肠。今夜猛虎伤人,他立即想到了她。
他长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赵如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今夜的事,相爷只问我老虎为何伤人,不问老虎为何逃脱——那想必这笼子上的手脚就是相爷做的了?”
孟子光没有回答。
白额虎是栾珏亲口认定的“吉兆”,要用来歃血祝祷战事顺利的——那么对这场战事不满的人,都有可能放出老虎,以挫一挫栾珏的意气,或者还能在天意上做一番文章。孟子光想,敢做这事的,十有八九,就是杨庭——自己迟早要被身边这群疯子和蠢货拖累死!
他尽力在愤怒中保持冷静,扫了一眼身后堆叠的禽兽皮毛,忽然笑了:“那娘娘是怎么才能令猛兽去扑人的?机关恐怕在皇后娘娘身上吧?那只红狐,不就是为此才被一箭射死的吗?”
赵如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也并不掩饰:“相爷果然睿智。这件事我做一,你做二,缺了谁都没有这场好戏,谁也都逃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