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珏侧过脸来鼓励地看向姜涵露,示意她第一次宣示自己皇后的身份。
殿中落针可闻,姜涵露连吁了好几口气,才向群臣开口:“众卿平、平身。”
她打了磕巴。阶下跪俯的一片黑压压的乌纱中,传出几声低但清晰的嗤笑。栾珏的脸色难看起来。姜涵露的心往下沉,面色唰地涨红,羞愧得恨不得晕过去。
她,作为新妇,作为皇后,作为主上,第一天就被她的臣子们嘲笑了。
姜涵露被那几声嗤笑刺得心神不定,脚下绊了一下,带得全身的珠翠冠服摇动。栾珏及时伸手扶住她。幸好,她与栾珏高高在上,这样微小的行差踏错没有再被察觉。她几乎完全是由栾珏手上的力道带着,才完成了宣室中剩下的程式,最后缓缓步下高阶。
心不定,更易生乱。在她走下丹陛,从文武臣工中走过时,那顶压了她数个时辰、又因方才的磕绊而晃了一下的黄金凤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动起来,被整齐绾住的头发向下滑落。
姜涵露忍不住抬手去扶,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沉重的凤冠猝然从她松了的发髻上掉落,砸在了坐在轮椅上的霍鸣腿上。
栾珏倏然顿住脚步。
姜涵露绝望地低下头。凤冠掉落时,累叠缠绕的金丝将她的发丝勾得凌乱,后髻亦完全散开。去冠、披发,这哪里像新婚大礼,简直像……像弃妇下堂。
一直随行在侧的沈铸反应很快,她难以置信地瞥了姜涵露一眼,立即躬身去霍鸣那里取凤冠。
然而太傅霍鸣,却缓缓地用双手捧住了那顶无比精美的九凤金冠。他没有理沈铸,端详那凤冠的目光哀伤难言,仿佛面对的是自己青春早逝的女儿。
诸臣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帝师、前国丈、向来敢于触犯天颜的太傅大人要作何举动。
栾珏脸色阴晴不定,向他微微俯下身去,低声喊道:“老师——”
霍鸣抬起头,却没有看栾珏,目光落到姜涵露身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姑娘。这个小姑娘还这样纤瘦年少,此刻被裹在繁复礼服里,羞惭得红了脸,不知所措,却仍然强撑着笔直地站在帝王身边。和他的女儿多么不同的小姑娘。
他说:“陛下,民间说法,若是一家的女儿出嫁后不幸下世,男子续娶妻房,那么新妇就可称为这家的‘替头闺女’。”
此话一出,莫说栾珏、涵露双双一怔,就连群臣也纷纷大吃一惊,顾少扬蹙起眉头,孟子光低下头若有所思,杨庭更是一脸“老头疯了不成”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向他。唯霍平霜和霍安黎表情还算镇定。
霍鸣托起手中的凤冠,面色沉静:“此事,也算是我霍氏与皇后娘娘的缘分。老臣今日忝越,愿为皇后娘娘整妆,再送嫁一程。”
在大典当日当众失仪,对姜涵露来说已是奇耻大辱,不料峰回路转,霍鸣竟说出这番话来解围。她一时又感激又不解,看向栾珏,见他微微点头,便蹲伏下身子,垂首在轮椅上的霍鸣身前。
霍鸣用手拢起姜涵露的头发重新簪好,才双手捧起凤冠,稳稳地戴在她头上。涵露感到自己的头皮被老人瘦长有力的手指扯得很紧,那黄金凤冠的重量重新回到了她头上,分毫不差。
姜涵露小心翼翼地起身,栾珏挽住她的手,一同向霍鸣颔首致意:“老师厚爱,朕与皇后深记。”
霍鸣点点头,对帝后二人深揖。
一场本应令皇家十分难堪的变故,因霍鸣的临时解围,还算体面地圆了过去。
战场上向来勇毅果决的沈铸难得露出了无比茫然的表情,杨庭看上去更是马上要晕过去了,直到看到对面顾少扬十分正直愉快的笑容才又被气得清醒过来。
栾珏对下面臣子间的这些暗流涌动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懒得管,总之半点没再理会心思各异的这些人,只握住了姜涵露的手,出宣室正殿,上车辇,往太元殿祭庙。
帝后分乘车辇,又有礼乐声相伴一路,说话既不便,也不合典仪。姜涵露经方才一遭事,自觉十分难堪,又因霍鸣突然的举措而不解,频频看向一旁的栾珏,却只见他一路阖眼假寐,猜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