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徐嫱的目光里充满审视,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楚眠,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位陌生却又熟悉的人。
见楚眠的脸色比起昨晚在机场时还要苍白两分,嘴唇上仿佛扑着层淡淡的薄粉遮掩住了血色。徐嫱心里忍不住一紧几乎是习惯性地泛起阵酸麻的胀痛,在察觉到后甚至觉得身体不由得涌上股冷意。
为自己的愚蠢。
也为青年完美的伪装。
她挑起唇面露嘲讽,把嫌恶当做说服自己的借口移开了视线。
“你这位功成身退的诈骗犯看着倒是比我这个受骗者还要惨。”
楚眠闻言抬手抚过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的眼尾,那双依旧缱绻盈润的眼睛显露出无害的温软。
“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徐嫱笑容讥讽。
“是忙着在睡梦里后悔自己七位数的赏金要得少了?比起贡安平到手的两千万保证金不值一提?”
她冷声笑道:“我真不知道到底该骂你蠢还是该夸你聪明。”
蠢到明明已经掌控了自己这台取款机的永久使用权,却为了眼前小小的一百五十万选择亲手葬送掉未来不计其数的一百五十万。
却也聪明到让自己陪他演了出提前撰好剧本的戏目,临到谢幕独留自己沉溺在虚假的剧本里。
面对她尖锐的明嘲暗讽,楚眠垂着眸安静地全盘接受。
“楚医生。”徐嫱阖了阖眼。
“好一个楚医生。”
“催眠?”
她轻笑出声,笑自己居然栽在这种电视里糊弄人的戏法上。
“把自己像玩偶一样努力塑造成别人可能会喜欢的样子。”徐嫱刻意表现出和语调一样冰冷的厌恶。
“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
“九个。”楚眠温声道。
“什么九个?”
“您所说的玩偶。”
青年笑容温柔,但唇边挑起的弧度却有种过于完美的易碎感。
“我一共塑造过九个。”
徐嫱瞳孔一颤。
“其中的三个被我杀了。”
楚眠语气略带苦恼:“他们总是试图想取代我,就像游戏厅里不断冒头的松鼠一样不懂得消停。”
“那……小眠呢?”
短短四个字,徐嫱却如同咿呀学语的孩童般说得磕磕绊绊。
闻言楚眠愣了愣,弯起的眉眼缓缓流露出近乎柔软的温度。
“他睡着了。”
“睡着了?那他——!”
“抱歉。”他残忍地打断。
“他不会再醒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徐嫱重新燃起的希望又再一次被湮灭。
啪嗒——
攥紧的拳头上溅起水花。
温热的泪水在下落的过程中变得冰凉且沉重,带着无数情绪凝结而成的重量砸痛了她的手背。
属于她的小医生——
不会再回来了。
她嗓音涩哑:“楚眠……”
利用自我催眠,周而复始地分裂出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格。
再亲手将他们送入永眠。
“你有心吗?”
如果有,怎么能这么狠?
对她,也对他自己。
楚眠搭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泛起脆弱的白,自始至终挂在唇边的微笑好看到几乎不真实。
“睡着了,不好吗?”
“他会带着对未来生活最美好的期待沉沉睡去,这份期待将永远冻结在你最初许给他时的模样。”
无论是——
冬至里的饺子;
圣诞节时的圣诞树;
冬天的第一场雪;
还是长长久久的陪伴。
所有的期待,都不会在未来的某天被现实里的鸡毛蒜皮打破。
怎么会不好呢?
“徐总,您没有把徐慕接走不也是因为害怕期待被打破吗?”
楚眠声音很轻,像没有重量的羽毛般徐徐地落在徐嫱耳尖。这片轻飘飘的羽毛却在落下的瞬间夺走徐嫱脸上全部血色,她仿佛被窥视到内心最深处的隐秘般仓惶。
徐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先站稳脚跟才能照顾好徐慕。
这一站就是十年。
她一步步稳扎稳打。
从实习生到职员;
从职员到经理;
从经理到高管;
从高管到创立启元资本。
每当她觉得可以了,脑袋里总会响起道声音拦住动身的脚步。
再等一等,
等工作更稳定些;
等忙完这段时间;
等公司步入正轨;
等公司成功上市。
最后她等来了一封讣告。
记忆里那个傻乎乎的少年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只因为几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把他当作可以随便拿来发泄揉捏的受气包。
那个总是傻笑着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小傻子,孤单地躺在冷冰冰的废墟里没能等到她。再到后来她隔着镜头看着三名混混在挖掘机面前尿湿了□□,看着他们被车斗压成看不出形状的肉糜。
直到画面逐渐暗去,反光的屏幕上映射出徐嫱空洞的表情。
至此往后,她藏在心底的故土与家乡在朝夕之间破碎支离。
“楚眠。”她哑声道。
“你体会过近乡情怯吗?”
“我小时候不懂,明明是那么思念的家乡又怎么会心生情怯。”
“直到徐慕成为我总是在回想却怯于接近的那个乡,好像只要我不靠近他的时间就会像忘记拧动发条的挂钟般为我停摆,有关他的一切都会停留在我离开前的模样。”
徐嫱经历过太多事。
那些事如同钢丝球磨平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幻想,徐慕便是她珍藏在心底的最后一份憧憬。
如果徐慕也变了,世界于她而言就再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您是害怕他变了……”
楚眠嗓音低缓,咬文嚼字无需刻意就蕴着温柔缱绻的味道,说出的话却如同一颗颗菱角分明的碎石般鲜血淋漓地从她心口滚过。
“还是害怕自己面目全非,早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
屋内落针可闻。
徐嫱无声地笑了笑。
是啊,她暗忖道。
难怪每每看到青年眼睛自己就会不自觉地沉溺,因为她清楚知道他眼里映着的是现在的自己。
面目全非后,依旧能被青年全盘接受并深深依恋着的自己。
楚眠手扶着桌沿站起身,动作间微不可查地踉跄了下。
徐嫱下意识想要扶住他,却被牢牢地固定在审讯椅上,手铐叮铃琅琅的声音很快让她回过神。
“要走了?”她低声问。
“嗯。”楚眠轻轻颔首。
“不再说些什么吗?”
“您指的什么?”
“劝我配合调查。”徐嫱意有所指的视线扫过正对面的单向镜。
“这点不包含在赏金内。”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
“想再见您一面。”
“……”徐嫱蓦地顿住。
“可以的话。”他垂下眼。
“跟您说一声再见。”
楚眠推开门,半边身子陷进阳光织成的捕梦网里看不真切。
“姐姐,再见。”
“小眠……!”
房门缓缓合拢,徐嫱哽咽的声音被留在了四四方方的屋内。
门外,楚眠抬手按住胸口。
我有心吗?
指尖下久久没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