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对他赋予厚望,哪怕他患有眼疾,所有人都觉得他再无爬起来的机会,舅舅也毫不吝啬身边的郎中与暗卫,一并遣来苓州。
舅舅在京城转圜,还要为苓州的他费心,实在辛苦,只要他快些振作起来,重上战场,可为舅舅分忧许多,也能让舅舅在京城多一分依仗。
可宋礼鹤也实在不愿。
他才失去眼睛时,不似如今习以为常,他陷在数不清的黑夜里,连火焰都瞧不见。
从前的许多人都弃他而去,至亲是,友人是。
但他清楚,若他眼疾恢复,失去的很轻易就能握回掌心,可他实在有些厌烦,不愿再去奉迎,所以他告诉郎中:“不必传信去京城。”
左右舅舅都会再遣他上战场,有没有眼睛都不重要。
宋礼鹤依旧戴着布条遮眼,他宁愿看不清。
唯有今夜,宋礼鹤俯身,轻轻地吻在那一处伤疤,心中忽然有些庆幸,还好他看得见。
林黛睡得沉,只是觉得腰间痒,她嘤咛一声,嘟囔着“好困了”,没一阵便重新睡了过去。
宋礼鹤起身出去,影夜连忙现身。
他又去跟着林茂一阵子,林茂也没想到影夜能等着他出来,影夜已经知晓林茂的住处:“若是郎君需要,我便将他绑过来。”
宋礼鹤摇头:“不必了。你遣一个人跟着,庇护那人的安危。”
影夜没反应过来,宋礼鹤接着吩咐:“他或许要去寻一个姑娘,若有什么缺人的地方,你让跟着的人想法子帮衬。”
影夜连忙应下。
宋礼鹤回房,影夜云里雾里攀回树上,与他相隔不远的影织朝他挥挥手。
影夜揣着疑惑,但他向来将话烂在肚子里,影织恰好也有事,朝着他比划:赌坊出事啦!你去将郎君再唤出来。
影夜没动,他不瞎,看得到郎君颈间的红痕,不想自讨没趣,比划回去:你自己唤,我不去。
影织何尝看不出来,眼珠子一转,换了个方向,找韵福去了。
于是夜半三更,韵福顶着惺忪睡眼轻扣三下房门,没一会儿,宋礼鹤从房中出来。
韵福连忙低声说:“卢旗生接连五日没有在赌坊露面,赌坊已经乱了,影织原以为卢郎君夜宿花满楼,却在他家中发现他出事了。”
原来这卢旗生算是赌坊面上的老板,平日里赌坊私下传信,与别处的赌坊互通有无,还有诸多事宜都靠卢旗生经手。
宋礼鹤脸色阴沉:“为何接连五日都没有发现异常。”
影织一直等着宋礼鹤问这话,连忙解释:“卢郎君夜宿花满楼是常事,昨夜我还瞧着他从花满楼出来,未料方才赌坊乱了,我才知道卢郎君这几日都没有去赌坊。”
韵福:“郎中已经去看过,说是中毒的迹象,可郎中在京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毒,只说过了今夜还想不到法子,就无力回天了。”
这样细碎的动静,林黛早已听了个遍,她慢吞吞反应过来,原来赌坊是宋礼鹤的生意。
宋礼鹤正要回来披上衣裳,亲自去一趟。
见林黛从榻上起来,宋礼鹤知道她听见了,二人心照不宣的没有试探。
宋礼鹤也没有想借口瞒她的打算:“赌坊一时离不开卢旗生,我要去一趟,你先歇着。”
林黛已经睡不着了,她身上酸软,无精打采地提起:“昨日我见的那马奴,兴许懂一些毒。”
林茂是下毒解毒的好手,林黛跟着学过一段时日,但她始终不算开窍。
郎中从京城来,平日里鲜少为人解毒,这种事自有别的郎中做,他医治难病怪病是好手,遇上毒也只是看个皮毛。
能看出来死期,却找不到救的法子。
眼瞧着时辰越来越长,门外的韵福徘徊着,迟迟不敢再催,好不容易等到宋礼鹤出来,却见他牵着林黛。
林黛肉眼可见的困倦,她跟在宋礼鹤身后,慢吞吞地让宋礼鹤牵出来。
韵福目瞪口呆,影织则下意识要闪人,但宋礼鹤先一步喊住他:“让影夜将昨日跟的那人带去卢旗生的客栈。”
轿子从宋府的另一扇门出去,林黛上轿便睡,宋礼鹤将她唤醒时,已经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林黛连忙起身,从轿子出去。
底下人自然不会置喙宋礼鹤带什么人,但都小心翼翼地抬眸瞧林黛,见她颜如玉,又纷纷默契地垂下头。
卢旗生的房门前挤满了人,郎中来回踱步,见到宋礼鹤便说:“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全身抽搐,窒息而死,这毒应当中了两日之久,我施针已经救不回来了。”
郎中说完,这才看见宋礼鹤身边的人,腿一软,险些以为自己昏头看错了,他疑惑地看向宋礼鹤。
宋礼鹤移开视线,只听门外的汉子嚷叫着被押进来。
影夜原也不想用这么粗暴的方式,但事急从权,他从推门而入,将这汉子喊醒,见汉子怒目圆睁的模样,就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干脆直接将人薅过来。
林茂气的火冒三丈,手上的绳子被解开,正想发作,就见林黛回头看过来。
林茂被影夜跟了一夜,好不容易甩开他,回客栈才歇下,就被这人押了过来,此刻满脑门的火都被浇灭了。
他看着林黛,又看了眼与林黛举止亲昵的宋礼鹤,到嘴的老大咽了回去,没急着与林黛相认,只警惕地看一眼,问道:“绑我来做什么?”
林黛松开与宋礼鹤牵着的手,上前说道:“我记得你从前在庄子上懂很多毒,房中的人还有一个时辰,你能救吗?”
林茂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警惕地看着林黛身后的人,打量一周,又见林黛没对他有任何暗示,这才知道林黛是真的想让他救人。
林茂连忙上前:“能!”
林茂满脑门的疑问,但林黛不像昨日一样主动提起,他不敢贸然相认。
一时没人拦着,林茂将要推门进去时,郎中忽然反应过来:“慢着!”
郎中看向宋礼鹤,二人视线短暂相接,林茂脾气臭,对着林黛以外的人都没好脸色,他指了指天上:“再耽搁,救不回来可别怪我。”
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郎中抱着这样的想法,主动推开门,退让到一旁去了。
林茂动作迅速,出来要了一些药材,又让影夜回客栈取东西。
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有信服力,但林黛却隐隐约约猜到内幕。
林茂怕是早就有解药。
郎中听着林茂要的东西,忽然觉得不对,这药拆开没什么问题,混在一起可就是另一种剧毒。
林茂等着旁人煎药的功夫,与林黛对视一眼。
林茂挠了挠脑袋,憨憨地笑了声,一脸的羞愧。
林黛狠狠地闭了闭眼,幸亏自己今夜没猜错,一听他们禀的东西,又想起昨日匆匆离开赌坊的林茂,便猜测这毒和林茂脱不开干系。
换旁人她就不管了,但宋礼鹤身边有这么多暗卫,顺藤摸瓜找到林茂只是迟早的事。
林茂搓了搓手,正想再看看林黛,就被林黛身边的人吸引去了视线。
宋礼鹤侧身挡住林黛,郎中顺势就说:“小兄弟,你这可以啊。”
以毒攻毒,够胆。
林茂收起憨笑,依旧是一张冷面孔,他没理会郎中,只是目光不善地盯着宋礼鹤。
就在二人之间气氛越来越诡谲时,林黛忽然拽了拽宋礼鹤的衣袖,柔声唤:“夫君。”
林茂眼睛一瞪,赫然一副惊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