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寂了几秒,陆建柏听见对面的男人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声音有些喑哑:“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人。”
陆建柏缓缓抬起眼睛,视线触及对面男人灼灼如狼的眼神,像触了电般立即收回。
“小老弟,”男人上半身的阴影暗暗地笼罩着餐桌,双臂撑在桌上,向他倾过身来,“你离开得……正是时候。”
……
“最开始,2015年,他把先前用在银行和企业的那套话术,用在了我身上。”陆建柏望着杯底的茶叶残渣,仿佛回到了那个有口难言的夜晚,“裕盛地产成为了他融资的对象。我没有看过他的负债款项,前几次他都按时向我补上了款,但我没有放松警惕。”
茶水已经凉了,却依然透出醇正的红茶香气。
钟意咬了咬唇,痛感穿过麻木的皮肤,刺激着她苍白的脸颊。
蜷缩的指节忽然传回异样的温暖触感,低头一看,陆风行已经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从那时开始,我愈发强烈地感知到,筑诚地产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陆建柏将茶杯推到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谁也想不到,仅仅三年的时间,筑诚地产就正式宣告了破产。”
“那些股东,还有晚报的报道……”钟意的眼神颤了颤,不自觉地握紧了陆风行的手,“都是,假的么?”
“半真半假。”陆建柏交叠的双手撑着下颌,神情从未像这般严肃,“刚开始,他向我们的账户汇款还账;后来,他向裕盛地产贩售股权,以冲抵筑诚欠我们的债务。随即,全国遭遇了市场最大的地产风波。筑诚的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我们面对自己企业旗下的工程都有些捉襟见肘,更别说收回投入筑诚的股资了。”
“所以,”钟意深深吸了一气,“您和您夫人后来同意陆风行去读计算机而不是商科,也是因为地产风波的影响么?”
“是啊……”陆建柏按了按太阳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连这件事也告诉你了么?”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风行刚开口,嘴就被钟意伸手轻轻捂住,只好认命地坐正了。
陆建柏隔着眼镜重新观察了一下钟意,这次带着明显的惊讶。大概连他也没有见过,能让自己儿子从扑克脸变成话痨,同时还能把陆风行治得服服帖帖的人吧。钟意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敢打赌,陆建柏到现在也不知道陆风行高中去黑网吧的事。
“他很少谈及跟我们的事情,”陆建柏和蔼地笑了笑,“尤其是这种几乎持续了一个月的冲突。我爱人对他擅自行动很失望,但更不可能让风行复读,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不过,我们那时正在讨论裕盛的转型问题,所以我们算是不那么抵触地接受了。更重要的是,经历了地产风波和看着筑诚破产,我突然意识到,与其让陆风行一辈子都待在他不喜欢的大船上,不如把他的大海还给他。”
“他不是这样的,”钟意忽然露出了一点笑意,“不会是你们把他的大海还给他,如果你们不放行,他一定会从房子里翻窗出去,拥抱他的海。”
因为他和她,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一样热烈,一样无拘无束。
即使他们曾经和现在看上去如此不同,但他们早就拥有一样的灵魂,从七年前在老城区巷口见到他的那一面开始,她就知道了。
所以她那时没有揭穿他的行径,只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她的家庭氛围和他截然相反。
但是在道德面前,她……
钟意再也笑不出来了。
陆建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沉了沉声音,继续道:“关于股权的一切资料,都已经被我保存了。如果你有检查的需要,直接告诉我。至于《晚报》,他们不可能接触一个事发后被严密监管的人……”他顿了顿,蓦地停住了。
钟意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哽咽。
“《晚报》只报道了筑诚和裕盛的股权问题,介绍了那个金融诡计。”她干脆地说,“你有证据,我相信你。之前是我想错了,陆先生,我向您道歉。”
眼看着钟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半身一弯就要鞠躬,陆风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钟意。
陆建柏摇了摇头,将他们身前的茶杯和茶壶扫到一边,双臂再次放在办公桌上,严肃地望着钟意:“钟意,你没有错,也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和陆风行一样,都是成人世界无尽的贪欲里,一个无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