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安知道江怜群也毫无异议之后,陡然发觉了其中的蹊跷,如此重要的大事,江怜群不会如此专横独断,更不可能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替她答应。
涉及江怜群安危之事,江定安一刻也等不得,当即重重敲开眼前紧闭的门扉,抵着刀威胁武兵,一路横冲直撞,终于来到杜筱清面前。
“我娘到底在哪里?她还在郡守府么?”
杜筱清正在书案前办公,厚厚的竹简堆在两侧,几乎垒成小山。
他昳丽潋滟的眉眼略带倦色,抬眸,望着贸然闯进来的江定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江定安无暇和他拌嘴,深呼一口气,又重复问了一遍:“我说,我娘,江怜群,到底在哪里?”
她的声音清朗柔软,语气却很强硬,杜筱清当即将笔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陡然起身,双手撑在长案之上,俯身看着江定安,这是一个充满侵略感的姿势,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没有,江定安抬眸便能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杜筱清垂眸,望着几乎被拢进怀中之人的容色,将她眼底的慌张看了个分明,终于道:“令堂在郡守府,婚事也确实是她答应的。”
江定安一腔的怒火骤然被浇灭,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杜筱清居高临下地将她的情绪变化收入眼底,“郡守夫人做媒,说动了她。”
郡守夫人?等等,东官郡郡守夫人为何会插手此事?
难道……难道这都是杜筱清的意思?
江定安只觉思绪一下子乱了起来,她不再看杜筱清,转而开始迅速地梳理思绪。
杜筱清对她是防备的,是怀疑的,怎会顺着流言的风向娶她为妻?
虽然此前她已经对杜筱清竭力陈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劝动他,但是当时杜筱清看起来无动于衷,难不成他又改了主意?
就在江定安开始回忆自己与杜筱清相处的点滴,从中寻找线索时,杜筱清陡然道:“太清观一事,就交由江娘子调查了,望娘子能早日调查清楚,还我娘一个真相。”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来,似乎有些恳求的意味。
江定安察觉到他话里的恳求,眉毛微挑,有些不敢置信。
她还以为杜筱清此人,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肯吐露自己真实情绪的。
对于他这个要求,或者说是请求,江定安自然是无有不应,毕竟她最终的目标是杜问嶂。
婚期定在三月后,订婚的种种繁琐仪式尚在准备中,江定安已经踏上前往太清观的路程。
先是从珠崖郡乘船回到东官郡,在澄迈港上船时,江定安发觉码头的氛围有些微妙,来来往往的纤夫都低着头,步履匆匆,看上去人人皆危。
江定安见状,不由地联想到了白家船只抵达澄迈港之事,那一夜她被关在客栈之中,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来,琼州白家怕是大难临头了。
这段时间李夫人也没有再联系她,不知道李夫人现在究竟身处何方?亦或者已经离开了珠崖郡?
江定安立在甲板上,望着眼前碧波万顷,思绪万千。
她吹着江风,恍惚想起来时和杜筱清在甲板上铺席对坐,不慎误饮了他的般若汤。
那股无色无味,状若清水,入喉却滚烫炙热,提神醒脑的味道似乎又回转在唇齿间。
她下意识压了压舌头,却拉扯到了舌下未愈的伤口,一转念又想到了在丰乐楼的经历。
必须让杜筱清追回白家草圃里的草药,那才是对付白家的关键。
想来,杜筱清也应当明白,那些抑制煎香饮的草药到底有多么重要。
江定安正在凝思间,眸光微动,似乎从远处看见了什么,手疾眼快地用两指夹住一片从岸边飞来的杨柳叶。
她避开旁人的目光,快速将叶片敛进袖中。
此时船只顺风而行,不过半日便到了东官郡,江定安没有急着去太清观,反而先回了宝安。
她乘车来到郡守府,以杜长史未婚妻的名义入府拜见,很快就被接见。
郡守府环境倒是清幽,一砖一瓦都透着朴实,一路走来,只见园圃中长满了各色谷物。
江定安走在其中,跟着仆人穿过几道廊庑,到达一处草木葳蕤的庭院,抬眸便看见一个温文尔雅的妇人正坐在院中。
再一侧眼,便看见了江怜群,她穿着杭绸丹青襦裙,乌发淡眉,神情恬静,坐在郡守夫人身侧。
江定安上前行礼,郡守夫人连忙站起来,伸手扶住她,笑着打量:“你便是群娘的女儿,杜长史的心上人?”
江定安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杜长史的心上人?比起谁的心上人,她更愿意被称作聚兰斋的掌事。
郡守夫人并未察觉,让她坐下,碍着郡守夫人在场,江定安没有立即和江怜群说话。
彼此寒暄了几句,郡守夫人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杜筱清:“他这些年夙夜在公,不问女色,我们起先还担心……”
郡守夫人顿了顿,到底没有说出在担心什么,只是柔声道:“如今有了你在他身边,我们也可放心了。”
听着郡守夫人的话,江定安眼中适当地露出疼惜,无论她说什么都含笑应下,做足了情深意切的模样。
郡守夫人起先还对她的出身有些微词,一番交流下来,只觉此女甚是合心温顺,又赏了诸多金银珠宝,添作她的嫁妆。
待郡守夫人离开后,江定安跟着江怜群来到她居住的院落,此处很是僻静宜人,比起东坊的三进院也毫不逊色。
看来江怜群在郡守府过得还不错,江定安想到这一切都是杜筱清的安排,一时只觉得心如乱麻,似乎有什么一直被她忽略无视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她竭力压下那股古怪的感觉,先是关心了几句江怜群在郡守府过得如何,问了几个往常的问题。
江怜群一一答了,忽道:“定安,我知道你最想问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已经二十岁了,若是再不议亲,只怕只能孤寡终老了。”
“一个女子独自生活在世,这其中的艰辛,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已经经历过不被娘家和夫家所容,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体会过独自谋生的种种不易。”
“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忍心让你吃这样的苦头?”
听完江怜群这番话,江定安心头一震,一时百感交集,“娘亲,您该和我商量商量。”
她说这句话时,面色平静,并无责怪之意。
且不提与杜家的婚事,江定安转而问起了林家。
提起林家,江怜群眼中闪过一丝愤懑。
她拿出林家的状告贴,道:“他们真是厚颜无耻,在咱们砚池巷的屋子门前拉棚铺席,一家子老少都睡在棚下。官署派人去请,他们家老人就倒地不起,说什么也不走。”
江定安连忙拍了拍江怜群的背部,宽慰道:“您先暂且住在郡守府中,我自会想办法处理。”
看起来江怜群并不知道林家出面和白夫人结亲之事,也不知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要处理林家,对杜筱清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她并非没有办法对付林家,自己能做的事情,又何必假手于人。
她掩下黑眸中的冷意,陪了江怜群一会儿,随后告辞出府。
马车离开郡守府,转而驶进砚池巷,隔着薄薄的淡色车帷,隐约能看见自家门前起了一座简易的草棚。
木架搭着青瓦,棚下果然铺着草席,旁边放着水炉,棉被并汤婆子,棉被底下鼓鼓囊囊,似乎蜷着两个人形。
巷中不时走过几个香农,由于巷子并不宽,林家搭起的草棚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路过的香农只好紧贴着草棚根走。
江定安坐在车中,留心听着车外的动静,听到路过的香农们压低了声音,不齿道:“这林家,究竟什么时候才走?”
江定安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时值夏末,昼夜的温度相差不大,所以林家靠着一床棉被,一个汤婆子便可一直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