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料,这里也有突出的石块。原随云精通武学,琴乐通透,是个天纵奇才——可他唯独对奇门遁甲不甚了解。
有人将整个蝙蝠岛的格局以某种阵法覆盖,将他不知不觉间困在了此地。
他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声自深处而来,慢慢变清晰,约莫是两个人。
“师祖果然料事如神,”一男人感慨道,“那蝙蝠公子当真是将众人囚在了深处,亏得我们带人给放出来。”
“只是没想到天下第一名捕英万里也在这儿,”一个女人小声道,“那神捕好生难缠。太湖群盗之事过去了这么久,他竟然还能认出你——还要带你回去结案!”
“当年我们归云庄抗宋官、抵金兵,劫富济贫,乃是江湖一众好汉——瑶迦,是不是能见光了?我好像看到前面有个人。”
脚步声愈来愈近。原随云预备要一招制住二人,脚步声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陆冠英看着阵中那盲者,暗中咂舌,与妻子程瑶迦绕过阵法,压低声音道:“蝙蝠抓住了。你说他打得过我师祖吗?”
回答他的却是身后一声轻哼。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青袍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不待陆冠英说什么,就用眼色制止了他。众人安静地注视着原随云被困在阵中身影,慢慢地退入另一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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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迁千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山顶的庙宇外有一副对联,左刻“母氏母氏,当加顾复之恩”,右侧刻着“子兮子兮,应报劬劳之德”。他站在庙外盯着那两列丑字许久,最终在“老方”的注视下,他推开了那扇半掩的庙门,走进了未知的领域。
纪迁千坠入了一片白光中。这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适应了很久才慢慢感觉到自己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周围吵吵嚷嚷他却听不清任何话语。然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帮你处理请假事宜。你今天早上做了核酸吗——今晚就有飞机,你回去吧。”
这声音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他。他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极简风的办公室,而身边的女人熟悉而陌生。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大学辅导员。
纪迁千,十九岁,大二。这一年疫情把他困在了学校,他和父母相隔两地,却仍旧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吵架:没有找对象、学业不精进、为人处事不圆滑,什么都能吵起来。一星期前他刚开始与父母冷战,一星期后他却被辅导员通知,父母相继因病离世。
他出生在一个父母恩爱的家庭里。母亲是个中学老师,父亲是个厨师,纪迁千是家中独子。但父母恩爱并不代表家庭和睦——这其实是大多数东亚孩子的伤痛。
纪迁千用了十九年的时间来说服自己与父母和解,他的父母也在慢慢学着与他沟通。但往往每次沟通都以不欢而散告终。望子成龙实在是太正常了,奈何纪迁千从一开始就成不了龙。他并不优秀,却也不平庸,这是最痛苦的,因为才是微才,终究成不了大事。
他还没和解呢,未来也还迷茫无措,父母却再也回不来了。
纪迁千看着自己回了老家。家里已经布满了厚厚一层灰,父母的床上被子没叠好,似乎他们也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家。
家里的亲戚都来帮忙了。火葬场要排很久的队,于是他和辅导员请了长假,一人留在了家中。冰箱里留了一块牛肉,他分不清那是牛的哪个部位,但是他知道,那肯定是父亲准备的。他盯着那块牛肉看了很久,把它留在了冰箱的角落。
父亲是个失业的高材生,与母亲一样,是从名校毕业的。做饭一开始只是父亲的爱好,在他失业后却成了他的工作——他们家自己开了个饭店,就在母亲的学校前面。纪迁千年少时就在店里写作业等着父亲下班,父亲偶尔会来指导他写作业,而那往往都是噩梦的开端。
纪迁千常常因为一道数学题与父亲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在父亲严厉的质问下嚎啕大哭。每当那时父亲就会黑着脸注视他,压着他的头问,我凶你了吗。
他一辈子都不想回到那时候,哪怕是接到父母的死讯后,他也绝对不会想“如果还是那个时候就好了”。
纪迁千去了书房。书房堆放着父母们从青春年少到年过半百的这些年里买的各种书。他没有目的性地随便翻了一本,却发现自己翻到了三联出版的《射雕英雄传》。
也许是基因里自带的一部分,纪迁千与父母都很喜欢金庸,尤其喜欢射雕。这个家庭里为数不多让纪迁千怀念的场景里,就有一家三口围着电视机看各版射雕。
他看着手中的合订本,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找到它时还是小学五年级。时光荏苒,孩童长大成人,少年鬓生白发,故事却戛然而止了。
他忽然带着射雕重新回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那块牛肉,丢到了水槽解冻。他坐在灶台上,翻开手中已经被翻烂的书。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这是旧版射雕的开头。他从白天看到傍晚,从黄昏看到夜晚,直到整本被他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时,已至深夜。牛肉在水槽里已经解冻,散发着不新鲜的气味,他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又冲,忽然张口咬了下去。
肉腥味灌了满嘴。他一边作呕一边用力咬下一口口牛肉,将它们吞入腹中,就像是把父母吞入腹中,是恨也是爱。
他终于克制不住,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嚎啕大哭。
这一年纪迁千十九岁。后来二十岁那年,疫情解封,他不幸染病,随父母而去了。
这就是他遗忘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