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寨很少会有旧人归来。应玄行的印象中,寨子里年轻的人好像从来都只想逃出去,离停云山,离云寨越远越好,仿佛这是一座会困住他们一辈子的牢笼。
他八岁时,云寨久违地回来了一位长相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前些年停云山还没有现在商业化严重,苗寨更多的是原住民。停云山上只开设了一家供本土居民上的幸福小学,那名六岁的小孩被遣调回来,不出意外就成了应玄行的小学校友。
那天放学后,应玄行背着他阿娘缝制的新书包照常回家。
路上,他懒洋洋摘了路边的狗尾巴草,随手折着玩,余光不经意就瞥见了落日拉长的他的影子旁边,还有一道小小的影子。
应玄行几乎是瞬间回头看了一眼,停下脚步。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到了后头一直默默跟着他的男孩,两人忽然就对上视线。大概应玄行脸色过于冷淡凌厉,男孩立刻就胆怯地后退两步。
应玄行认得他,是云寨里新搬来的那个孩子,还住他家隔壁。他好像叫乌庾礼。他的母亲,乌溺,曾经是寨子很有名的卦师。
安静了一会儿,应玄行稍微往前走了两步,想说点什么,就见乌庾礼随着他前行的脚步慌乱地后退。
可是乌庾礼的背后是梯形的稻谷田,他已经站在最边沿的断层处,再往后就会踩空掉下去。
这两步他果然没踩稳,也毫无察觉到危险。当应玄行发现不对劲,刚伸手诶了一声想提醒他。乌庾礼正抬了抬脚,下一刻就实打实仰倒在了稻田堆里,摔了好大个水花,眨眼的功夫后背和腰部以下完全湿透了。
周围更安静了,几行大雁人字形从天边的落霞飞过,乌庾礼双手撑在秋日泛着冰凉的水里愣住。
应玄行在岸上,手僵僵地停在半空。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事后乌庾礼可能觉得丢人,捡起湿透的书包就跑,一头扎进林子里。应玄行全程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毕竟他并不认识他。
两小孩就这么没有厘头地碰见,再莫名其妙地分开,应玄行按照原本的轨迹回家,途中无聊地猜想乌庾礼这会儿应该到家了吧。
云寨的雾深,应玄行发着呆,过了一会儿,迎面跑来一个抱着书包的孩子。
他们险些撞上,好在应玄行及时喝住他。
来人竟然是走掉的乌庾礼。
应玄行感到很不妙,他好像是迷路了,红着眼睛和鼻子,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见着应玄行,他更是别过头,仿佛在努力憋着什么。
秉承着到底比乌庾礼年长两岁的现实,应玄行装大人般叹口气,用苗语问,“这么着急,是迷路了吗?”
乌庾礼抱着一点一点滴水的书包,茫然地看着他。应玄行感到更不妙,这小孩居然听不懂苗语,但他的汉语学得不熟练,口音也重,说出口怪有几分难为情的。
没有办法,应玄行只能别别扭扭地认真用汉语一字一句重复地问他是不是迷路了。
这次乌庾礼听懂了,他猛地点头。
十多分钟没见,乌庾礼的衣角依旧湿哒哒的,往下淌着水,风吹过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可怜兮兮的,让应玄行不由想到学堂那只老爱下河游泳的落水小狗。
得亏这小孩住他家隔壁,不然应玄行可能得烦于如何让乌溺来失物招领。应玄行穿着苗服,走起路来叮啷作响,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乌庾礼跟着他,“走吧,我带你回家。”
“谢谢哥哥……”
乌庾礼小跑着跟着上去。
普通话还挺标准,应玄行郁闷地想。这下烦人,他想,他不要和乌庾礼多说话了,除非等他把普通话练好。
那天乌溺没有回家。他们新搬回来不久,吊脚楼空旷的能有回音。应玄行觉得自己捡了只湿哒哒的小狗,想把人扔回去,但六岁的小孩能自力更生吗。他内心权衡一会儿,最终只好把乌庾礼带回自己家。
应玄行的阿妈是寨子里的药师,唤舒谣。
云寨人少,她就常年与河对岸的奏莫娘上山采草药,再研磨制成各种专治疑难杂症的药丸。
舒谣识得乌溺。
两人在年少时曾是交情不错的朋友,后来乌溺嫁人,离开苗寨,联系就鲜少了。
那天恰好快下雨,舒谣正在家烧柴火做饭,远远望见乌云滚滚的天际下,应玄行牵着个小孩回家,近点再仔细瞧,那小孩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舒谣很快认出这是乌庾礼,立即出门看情况。应玄行用苗语解释了一番,舒谣就推着怕生的乌庾礼进门,洗澡,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