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前。
乌源年十九,行道宗里的一位外门弟子。现如今在首席弟子祝执棋身边服侍,人人称羡。
祝执棋并不需要他的服侍,他甚至都没有进过层渊的内院。他每日就在外院修行,祝执棋给了他许多外门触不可及的资源,他只用在通讯器闪烁的那一刻,开始他这一年来唯一的任务——找到安,将她带回层渊。
安很好找,前些日子待在冰瀑布下的洞穴里,最近在墨池边。墨池很大,在行道宗内唤墨池,在外与大洋相融叫苍海。
乌源爬上观澜台,安果然在。她坐在墙栏上,腿悬空,感受到乌源的到来,她回头,雪一样的发丝被风扰乱,时不时遮了她的眉眼,她却没有任何拂开发丝的举动。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圈黑色的布。乌源能看到她的唇微微上扬,接着就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你今日来得好早啊。”
乌源走过去把她抱下来,“不早了,晚了一刻钟。”
“下次再来晚一点吧,我想看夜晚的墨池。”
乌源看着安上扬的唇,视线移到她被掩盖起来的眼睛,有些恍惚。安笑的时候,眼睛弯弯。他其实就见过一次,安五年前入宗的那一日。再次见到她时,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那个,乌源。你可以帮我买紫蓝色的布带吗?就用来蒙眼睛的。我用冰魄作为报酬可以吗?”
“可以。”
“谢谢你!乌源你可真好!”
乌源落安半步,安每次和他说话,他就向前倾身。安的话很多。
“乌源,你们修行之人是整日整日的修行,不用睡觉吗?”
“不知其他师兄如何,我每日丑时休憩。”
安还想问,但是已经到层渊内院的门前了。安略感惋惜:“明日记得给我带布带喔,还有来寻我的时候,再晚点吧。他不会怪你的。”
安抬腿跨过门槛,回头笑着和乌源说了再见,就合上了朱门。
乌源在门外站立片刻后就离开了。
静悄悄的。
安靠在门上,在她面前有一坨巨大的白色怪物,它的头部是伞形,没有任何五官,身子呈长条状,盘成好几圈。白色的身躯,满是肉感,肌肤如液融,水面起波,荡出波澜,像是一个又一个黑黝黝的小口在一收一缩。偶有地方被银色的鳞片覆盖。
安垂着头。蒙着眼睛,身形单薄,看着怪可怜的。
白色怪物道:“安儿,今日去哪玩了?”声音清冷,细听之下还有那么丝温柔。这声音倒不像是一个臃肿的怪物能发出来的,而像是一位有着冰冷尊容的仙人发出来。
安没说话。
院子里静了片刻,一对银色的翅膀突然从白色怪物的身后张开,翼身巨大,遮住了落日的余晖,黑影笼罩在安身上。
安捏紧了拳头,又松开。怯怯的开口:“我去了冰瀑布,采摘了些冰魄,最后去了墨池。”
“乌源答应给我买布带,我以冰魄和他交换。”
安静了一会,看白色的怪物没反应。她向前走了一步,心脏似裂开了一道痕,又向前一步,又裂了一分。说谎的人心脏会一寸寸裂开。她在白色怪物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两手臂向外展开,做出一个等候拥抱的姿势。
她再度开口,已然变成了哭腔:“我,我想见、祝执棋。”
白色怪物轻轻的叹了口气:“安儿,我是祝执棋。”它向安倾身,在将碰到安之际,安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松开了,露出里面那一双完好无损却失了色彩的眼睛,没有光亮,只有死寂的灰白,她看着面前的怪物,空洞的眼睛倒映不出怪物的模样,也如她看不见怪物的模样。
安眼睛的生机,被祝执棋吃掉了。
安颤着声:“祝执棋。”
白色怪物消失了,白袍仙人抱住了她。
安的双臂垂在身侧,面埋在白袍仙人的怀里。祝执棋抱着安的动作温柔,但是神情冷漠,如万年不化的冰山。安闭着眼,神情同样冷漠,她静静的侧耳倾听,星海潮呼,雨落山前,风暴欲来。
次日,雨下了一整日。
祝执棋身上冒出了很多的白蘑菇,他说是灵芝。毛手毛脚的炖了一锅汤,还把自己的尾巴烧了。
现在安的面前,有一碗绿汤,汤面浮着一层奶油的光,冒着五彩缤纷各式各样腐烂后蔬菜的气味。安严肃的拒绝了喝这碗汤。
祝执棋没强迫她。安有些狐疑,蒙着黑布的眼睛看向他的方向。
祝执棋淡淡的笑了,刹那间,他浅淡的笑散发出溶溶的光,宛如佛前莲花绽放。
“安儿,不愿意便不愿意吧。”
安“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暴雨溅起的水珠击响石阶,安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言行不一的坏人,安想。
是夜,天朗无云,月光透亮。
丑时,乌源刚从热汤走回层渊。热汤是由成道山上引下来的一池泉水,经由埋于池下的火炎晶升热,是很好的温泉,只有内门弟子才能来,乌源因为服侍祝执棋,破例可以进入。热汤很大,同时可以容纳几百人,热汤白日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乌源平日在层渊里梳洗,偶尔深夜会来热汤。
他自从来到层渊,他心头上就有挥之不去的烦闷。
五年前祝执棋师兄吞噬了腾蛇,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位自然主神,自此修行者的修行更为便利。听闻宗门内已经有人体内出现五行元素集聚而成传说中的灵根,也不知道是谁呢。
若是自己也能有灵根就好了。
修行者,总归是不如修仙者。
他在层渊,拥有一个独立的院子,不像他在外门时,只能和数千名外门弟子一样睡大通铺。他不太在意物质层面,可是这段日子总是忍不住这么想。满是恶意的想——内门弟子凭什么拥有这一切,他修行等级在宗内数一数二,凭什么他还是外门弟子,又凭什么,凭什么祝执棋能成为自然主神。
若是当年在门外道别之时,他说一句,师兄我同你一块去。
他会不会也会有吞噬腾蛇的机缘?是不是也有可能成神?
乌源步子一顿。窗户被打开了,安不好意思的笑着,感到很抱歉的说:“晚上好,乌源。对不起,未经你允许闯入你的房间。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乌源定定的看着她。安也许带着冰魄,身上隐隐约约有着冰雪的气息。冰魄,结合热盐水饮下,具有迷魂作用。乌源不明白祝执棋怎么会轻易的被这种招数给骗了过去,他真是太差劲了。
安依旧蒙着眼睛,可是乌源觉得她,不,她一定是在看着他。
明明他一点都不差。
是啊,为什么什么都是祝执棋的?
他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此念头如平地雷,震响了乌源的脑袋。他瞬间清明。
“你做得很棒。”安轻轻的笑了,温柔的语气就像是在夸奖一位做的很好的孩子。乌源才十九岁,确实是孩子,“修行者还是要执守明心才好。”
安思索片刻道:“乌源,行道宗,我现在应该去哪里?”
行道宗,自从五年前祝执棋回来就常有怪事。当年外门弟子无缘无故死了半数人,剩下的半数,掌门见他们过于害怕,便许可不想留者可自行归家。次年重新扩大招收外门弟子,每一月都有外门弟子没有任何缘由的消失,人心惶惶,后面人间动乱,弟子失踪一事便被压下。内门勉强算得上风平浪静,一如既往的为了各个修行资源勾心斗角。
自从祝执棋变成自然主神后,第一批获利的人,是各个宗门的掌门。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特征,都如祝执棋一样,不再面见任何人。而安是唯一一位还能见到祝执棋的人。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就带你去找星君。”
“世界要乱了。”安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你知道我要找什么吗?”
“我看到了。”
月亮消失了,夜彻底没了光亮。乌源在说很残忍的话。
“那只八爪鱼被撕裂分成很多份,埋在墨池里。设了一个阵法,他们将八爪鱼作为一个容器。”
消失的弟子,消失的村民,还有消失的掌门们,或大或小的生灵——溺毙、火烧、绞杀,抽离生命,建造出最完美的监狱。
安面上还是有着淡淡的笑容,似乎不曾听见乌源说的话。她爬上桌,越过窗台,跳到地板上,温柔的说:“走吧。”
若是声音没有在颤抖,安的心脏也不会再多了几条裂痕,只差一点点,就会砰的如玻璃一样碎裂完全。
观澜台上,有一个全身裹着黑袍个子矮小的人,他是星君。
安没让乌源进去,安对他说:“我知你修行刻苦,但莫要执求太过。”说完,安走进观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