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岙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屋中,他看惊羽蜷缩在床角,有些奇怪但并未多说什么:“公主怎么了?”
惊羽并未答话,只摇摇头。
同惊风交流一场已经耗尽了她仅剩无几的精力,此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多说多想什么了。
李岙是带着那处理过的三碗血来的。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李岙也没来得及提前找人试验,只能简单的将新鲜的血液处理一下,便打算让惊羽用药。
血液入药在医书上并不罕见,李岙曾经也以虎血入药,处理方法大同小异,到底不可能直接让公主饮用人血。
李岙并未对惊羽的沉默多做反应,只说:“公主,请用药吧。”
惊羽因为头上的伤被绷带缠覆暂时看不见东西,不过床上一共也就这么大点地方,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哪怕看不见也能够顺着声音和光亮的指引摸索到正确的方向。
她没有兴趣为难李岙,老老实实的挪到了床榻外侧,就着他的手饮药。
哪怕这几日一直糊里糊涂,但是出身皇家,她大概也是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死后这些一直医治他们的太医会是什么下场。
她的父皇,哪怕对她表现的再是温情,骨子里面仍然是那个铁血治国的帝王。
原先伺候不力的医女被太子派人带走,新的医女还没有过来,如今便只有李岙能够亲手喂她饮药。
惊羽也完全不在乎,就着他的手将那三碗并作一碗的处理过的血液饮完,心里一阵奇怪。
这几日她都不知道喝过多少药了,无论有没有效果都无一例外全都是苦药汤子味,哪怕后两天因为高烧嘴里根本没有什么味觉可言了,至少闻起来也是苦的。
但是现在李岙让她饮的这碗汤药似乎并不苦,而且还能闻到隐隐约约的腥味。
惊羽便问李岙:“这是什么,似乎同普通汤药不同。”
李岙收好药碗:“是臣刚才想出来的方子,并非用的寻常草药,所以会有些不同。”
以血当药一事,天知地知,剩下能知道的人只有太子和李岙。
皇宫中待久了,李岙十分清楚,有些事情在生前得知的时候就注定要被人带到坟墓里。
惊羽也并没有多加在意。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病得没有什么知觉了,加上刚才见到惊风到底让她心神过于激荡,有错觉也很正常。
李岙又帮惊羽把过一次脉,替她施了一次针,在见着她慢慢睡着了之后,才离开她的房间。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见自己的小药童偷偷摸摸的进来跟他通报:“太子殿下还在前面。”
李岙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年纪已然不小,家中孙女都有惊羽这般大了,不过这短短几日,本来只是半白的须发竟白了大半。
劳心劳力,只期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吧。
太子没有召唤,李岙也懒得再去汇报情况了。
如今已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状态了,其他的,他有心无力,而大秦最尊贵的储君,也照样无能为力。
惊魄直接留在皇子府中等消息,无论是好还是坏。
至于匆匆见过惊羽的惊风,失魂落魄的从皇子府出来,不知怎么的,居然一路走到了长安城最大的仁义坊。
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抬头已经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了。
是的,没错,长安城在瘟疫起后的第十天,重新回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
惊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装不下。
惊羽那个样子深深的吓到了他,才十岁的孩子,哪里见识过最真实的死别。
他至今都觉得二皇兄不过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很快就会再回来的。
他想去找人,但是小皇叔已经离开了长安城,母后在皇宫。
他可以翻墙进入皇子府,但是戒备森严的皇宫,根本就不是他可以进得去的。
正当他仍在思考该去哪里的时候,朝云和太子府的侍卫终于找到了他,并且按照惊魄的吩咐,直接将人带回了皇子府。
惊魄重新见到惊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惊魄也很累,心神俱疲,见到惊风仍然一副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为难他,只抛下一句“下不为例”。
惊魄没有问他这两个时辰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让惊风坐在这里陪他。
惊风全程心不在焉,看着皇兄,在想要不要去告诉他自己去见惊羽了的事情。
犹豫了好久,好容易鼓足勇气喊了一声“皇兄”,却被惊魄一个眼神打了回来。
那一个瞬间,惊风突然觉得其实皇兄是知道他干了什么的。
只是不想让他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这样他便可以当作自己不知道。
而惊风猜的也没有错,新派过来的医女一个时辰之前就到了,去照顾惊羽的时候发现了床榻之上的玉佩。
刚开始她还以为这是公主的玉佩,打算好好收起来,毕竟她才刚来。
但是后来替公主擦身的时候发现她脖子上还挂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玉佩,她便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这个医女识时务的很,绕过所有人将玉佩第一时间就交给了惊魄,让太子来处理。
而惊魄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风惊羽早产而生,生下来就瘦小孱弱,母后亲自去了趟普济寺向方丈求了两块长生玉,让他们随身携带,从未离身。
而他现在手中这块,就是惊风的。
惊风这几日一直同他说他在做惊恒将惊羽带走的梦,惊魄也没指望能够一直瞒住他。
不说他本来就不是寻常十岁孩童,他同惊羽之间的联系也没有人能够比拟,他会察觉到不对劲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他是真的没想到惊风能够胆大包天的直接跑来皇子府,还去见了惊羽。
按照规矩,他现在应该挑破此事,呵斥惊风,并且将惊风留在皇子府交给太医们观察医治,这也是他让人将惊风带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
但是看着一脸失落的惊风,惊魄心里生起阵阵难受,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最终,他只想遵循一次内心,当不知道此事,听天由命这唯一一回。
他只让惊风陪着他坐了一会儿,便让人将他带回东宫,严加看管。
明面上是为了不让他再偷溜出去,暗地里也是为了不让他同其他孩童接触。
他也送了信任的太医去照顾惊风,若是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好快做决断。
若他五日后起热,那是天命,若他五日后平安无事,那是上天庇佑,说不定也暗示着惊羽能够逃过一劫。
惊魄向来不信神佛,不过是将其当作统治者的工具而已。
只是现在,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不切实际的神佛身上了。
而也不知道是漫天神佛显灵,还是惊羽本就命不该绝,那三碗人血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在惊羽起热后的第七日,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的等待着不好的消息的时候,她的热度居然慢慢的退了。
李岙大喜过望。
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只要热度能退,咳疾又没有导致双肺受损,人就基本上能够救的回来。
于是李岙同几位驻守在皇子府的太医一起,重新规划了药方,将惊羽生生的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待到九月下旬的某一日,东宫同皇宫同时收到消息,疫症已去,惊羽的性命彻底保住了。
惊魄得知消息的时候长舒一口气。
或许是真的上天庇佑,虽然惊恒没有熬过去,惊羽却生生的将踏进阎罗殿的那只脚又拉了回来,惊风也并未起热发烧。
终于能将心口那块石头给放了下来。
宫中的帝后知道消息后自然也是欣喜若狂。
皇后当即便要派人去将惊羽给接回宫来亲自照顾,只是惊羽到底大病一场失了元气,不适合挪动。
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医那边都建议让惊羽先在皇子府养病,待到彻底病愈之后再回宫。
而在征得太子同意之后,李岙等人又将之前那三位痊愈过的青年男子请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人的血液起了作用,抑或是三者的血液都有作用,其对疫症的祛除都是有作用的。
长安城中如今疫症虽然得到了控制,但是到底还有十几个仍然患有疫症之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利害关系同他们说明之后,三个壮年男子自然也没有退却。
毕竟他们也是亲历过疫症之人,若是能靠一己之力救人性命,必有大功德。
虽然最后仍有几人因为实在是病情过重而离世了,但是靠着这三个人,太医们到底多从阎王爷手下抢回来了几条人命。
十月初一,皇帝重回朝会,宣布前后疫症正式结束。
紧紧关闭了一月之久的宫门终于重新正式打开,长安城恢复往日的繁华热闹。
下元节当天,为了久违的热闹,哪怕在这般似乎并不适合宴请的节日,皇室也大发宫帖,请了不少人入宫做客,很是宣扬。
十月下旬,微服前往河西府的大理寺卿终于回朝。
带回了一批批河西府上下勾结,沆瀣一气,贪赃枉法,官商勾结,欺上瞒下的确凿证据。
同时明面上调查河西府贺兰山暑日洪灾疫情一事的刑部右侍郎也回京向皇帝禀明贺兰山洪灾的来龙去脉,始于天灾,发于人祸。
贺兰山乃黄河上游一座重要山脉,其山势险峻,若遇连日阴雨,必然泛起洪灾,是以朝廷每年都会拨款巩固贺兰山脉的黄河大堤及河岸。
只是自从武荻三年前出任河西府大都督,便贪污成性,上至朝廷军需赈灾之银两,下至百姓税银,皆上下其手。
河西府离长安八百余里,尚不算天高皇帝远,只是其上下打点,有耳目在京,军队在手,方能如此便宜行事。
因缺银固堤,在数日的暴雨之下,黄河决堤,冲塌村镇,水患未解,又引鼠灾,终成大疫,死两千三百余人。
武荻知道贺兰山下起疫,且成不可阻挡之势之后,决定瞒蔽天听,试图毁尸灭迹,只是叫许多村民趁乱逃了出去。
其后其人甚至想赶尽杀绝,排除河西驻军追杀那些村民。
只是路上村民有江湖义士们相助,以最快的时间带领他们逃离了河西府,方能一路奔逃至长安城。
而长安城外驿馆差役被杀一事,也是武荻的手笔。
冬月的第一场大朝会,天子高坐庙堂,神色莫名的听着大理寺卿同刑部右侍郎关于河西的报告。
字字句句,一字不落。
其后帝王下令,捉拿原河西府大都督武荻归京审问,河西府上上下下,但凡有与武荻有过勾缠的,统统捉拿归案。
冬月初一下的令,朝廷的钦差还没有到河西府,就听说河西府大都督武荻祭出檄文,借康王之名,言先帝之薨有疑,竟是打算直接剑指长安。
康王乃祖皇帝幼子,先帝胞弟,比先帝小了二十岁,比如今的天子都还要小两岁。
先帝无嫡子,其薨非常突然,乃急病所致,并未留下继位圣旨。
而皇帝居长,又有军功,在一番厮杀之下,皇位终于还是落于他手。
而康王,是皇帝除了亲弟弟宣王之外的最大竞争对手。
只是当时康王早已就藩,远在河东道,得知先帝薨逝的消息之时已然是三日之后,等到带着兵马进京,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当时皇帝初登帝位,人心不稳,哪怕康王叔明晃晃的带着两万兵马前来,皇帝也真的只当他是来真心实意的吊唁的。
只默默的早在登基第一日就开始召集关内道所有兵马前来长安,陈兵长安城。
而那时康王的根基也根本不稳。
哪怕他早有此意,但是先帝薨逝的实在是太过突然,那两万兵马甚至还有一半是那年春日才送往河东道的新兵。
而不提长安城外的增援,长安城内一万禁军几乎唯皇帝马首是瞻,他这两万杂兵,根本不足能够争权。
所以在康王看到长安城外日益渐增的关内道官兵之后,心知肚明今日事必不可能成。
便努力的也将自己表现的是来当一个吊唁兄长的弟弟,待到先帝入陵,便急不可耐的带着所有人立刻退回河东道,一蛰伏便是十五年。
而那个时候皇帝明知康王有反心,恨不得将他直接绞杀在长安城。
但是师出无名,关内道的兵马他并不熟悉,长安城内只有一万禁军。
他也不知道康王的两万兵马中有一半是毫无经验的新兵,在双方的这场心理博弈中,最终大家还是选择了蛰伏。
而随着皇帝的帝位逐渐巩固,他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康王这个不确定的因素。
只是时机已过,几个弟弟他还能够拘在京城,康王名义上是他皇叔,又是早就就藩的亲王,再想做些什么也是师出无名了。
只是皇帝并没有想到,如今十多年都过去了,大秦上下在他手下蒸蒸日上,他那不死心的康王叔居然还真的打算靠着河西府那两万人马,扛起这个反旗。
得知消息,帝王雷霆大怒,命保定,太原,平阳三郡集结十万兵马,另派太子带亲三万京兆府兵马,直逼河西府。
而随着时间推进,皇帝逐渐发现,起了反心的,似乎不仅仅只有他那个不死心的皇叔……
长治十八年到长治十九年的整整一年里,长安城内的百姓们仍然歌舞升平,但是权贵们的头上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阴云。
远在长安城外,鲜血的味道似乎远远的飘了过来。
这一年多以来事件的落幕是在长治十九年的夏天,在帝王掌控下十几年的大秦仍然坚固:
原河西府大都督武荻被太子亲自斩于阵前,因造反被判族五族;
康王被羁押回京,废为庶人,康王府所有成年男丁午门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和女眷废为庶人,流徙千里;
兆王同奕王被就地废为庶人,判斩首,太子监刑,家眷只废为庶人,无罪;
宣王由一字亲王降为浔江郡王,终身不得出岭南道;
河东道及河西府上下,但凡有参与过谋反一事之人,各按罪论处;
长安城中同康王交往过密的官员权贵皆被调查,各有惩处。
大秦经此一乱,仅有的八个亲王去了一半,河东道血气冲天,因此事由贺兰山流民之事抽丝剥茧发展而来,所以史称贺兰之乱。
这一年里面,惊魄一直领命在外,本定于正月举行的大婚也被推迟。
直到叛乱平息,长治十九年的秋日才同尚书左仆射宋峤之孙女宋珞举行大婚。
在那样的一场大乱之后,东宫这场盛大的婚礼很是安定了一部分人的心。
毕竟,如今坐在帝位上的那个人再一次的胜利了。
而过了一年,惊恒的忌日之后,皇子府中住进了如今大秦所有的皇子:惊毅,惊风,惊涵,惊昀。
后宫已有好几年没有新生儿出世了,如今宫中只有几个公主。
至于惊羽,去年那场生死攸关的大病过后,在皇子府中一直养病到冬月。
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熙王因为疫症殇逝,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大公主也曾经患过疫症,宫中将这个消息瞒的很好。
而至于那场当时轰轰烈烈的疫症,如今已经几乎不怎么被人提起了。
毕竟在那样的一场惊天动乱之后,疫症不过只是这场动乱的导火索罢了。
待到长治十八年的冬月,战事起,长安城中也有提前嗅到消息的人,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皇后登时便想将惊羽给接回到宫中去。
只是她刚派王海去皇子府给惊羽说这件事情,惊羽趁着王海回宫复命的间隙便立刻收拾了东西,径直去了公主府。
这座公主府是皇帝几年前就赐给了她的,只是中间一直在修缮,直到去年暑日才终于完工。
原本只是用来让惊羽在宫外游玩的时候有个休憩之处,如今倒是真成了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府。
惊羽不愿回宫,皇后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提下偷偷出宫去看了她一次。
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谁都能看得出来惊羽变了许多。
她性情不再欢快,每日只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那道在病中因为医女疏忽造成的伤疤她也不让太医医治,只生生的留在了她稚嫩的脸上。
她到现在都还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惊恒。
哪怕惊恒临去之前特意安慰了她一番,但是并无成效。
尤其是在谢乔被羽林卫捉拿归案的时候,哪怕惊魄尽力隐瞒了,但是惊羽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己拜为半师的人亲手害死了自己敬爱的兄长,而且她居然还在同兄长染了一样的疾病之后活了过来,这让小小年纪的她每日心中都充满了痛苦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