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玉这个小名,一开始只有皇后在唤,而惊羽觉得这个小名太过娇柔,她不喜欢,如今是连皇后都不怎么唤了的。
知道这个小名的也只有几个血脉至亲。
皇帝知道,但是从来不唤。
几个兄长也是都知道的,但是他们知道她不喜欢,也很少称呼她玉玉。
至于下面的弟弟妹妹,则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如今惊恒唤她玉玉,多了好多亲昵。
他们平日就算再不亲近,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更何况,他们俩也是如今生死关头身边唯一的亲人了。
惊羽冲到惊恒床边,眼泪挡住了她的眼睛,她一遍遍拿衣袖去擦,但是却怎么也擦不完,整张脸都被衣料摩挲的通红。
想张口同惊恒说些什么,一张嘴只有浓重的哭音:“二皇兄……”
此情此景,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才十岁,从来都未亲身曾经历过生死之事,大人们仿佛连说起谁没了都特地避讳着他们这些小孩子,生怕阎王爷不小心听见了,将这些好容易养住了的孩子们偷走。
只是人到某种时候是会有特殊的感应的,哪怕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光返照,但是却下意识的知道,如今的惊恒,并不像大病快好的样子。
李岙带着好几个太医随侍在侧,尽管再多不愿,人力到底不能胜天。
最后惊恒仿佛不愿再受更多折磨的样子,让李岙带着人都出去,留他和惊羽说说话。
惊恒这几日一直烧的糊里糊涂,但是在偶有清醒之时倒是能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他知道自己是得了疫症,李岙并没有瞒他。
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得的疫症并不是从那日同流民交谈过程中感染的,只是惊羽似乎还不知道,一直在为那日强拉着他去普济寺的事情愧疚后悔。
惊恒摸了摸惊羽的脑袋,毛茸茸的,仿佛羽毛划过心灵,带来稍许抚慰。
这段日子无人服侍惊羽,养尊处优了十年的小公主连头发都不会梳,每日都是披头散发,若是让宫中的那些嬷嬷们看到了定然是会要说她的。
哪怕在这种时候,惊恒还是抽空在想:这丫头的脑袋,寻常时候便是连父皇都不让摸的,果然软的很。
他觉得自己精神还好,同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之前那种双肺都在起火的感觉:“你莫要自责,太医说我这病是在城中时候便染上了,同你那日拉着我去普济寺没有什么关系的,相反估计还是我连累了你,你莫要怪我才是。”
他得的到底是疫症,是会传人的。
哪怕太医说他得的这种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容易会传人,但是从他生病到现在不管是父皇还是母妃都没有现身这一点已经足够说明了某些事情。
刚开始的两天,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症,清醒的时候也想把惊羽赶走。
万一她之前没有被传上反而是这两天照顾他的时候被传上了,让他于心何忍。
但是健康状态下的他都不是惯会胡搅蛮缠的惊羽的对手,更何况一日没两个时辰清醒的他。
惊羽就这样在他床边趴了五天,若是真的传上了,也早就是覆水难收,若是万分庆幸她没有得病,那就是老天长眼。
惊羽的眼泪就没有停过,但是惊恒同她说话,她努力吸了吸鼻涕,将下一行即将流出的眼泪硬生生的憋回到眼睛里。
她想同惊恒好好说话,不想被眼泪遮挡了视线。
“我怎么会怪你,你不要说这种话。”
“二皇兄你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李太医很厉害的,你昨天都没有起热。”
“你睡一觉,睡一觉明天就好了,我在这里陪你,你快躺下。”
她带着浓浓的哭音,嗓子因为连日的哭泣变的沙哑不堪。
披头散发,因为刚起身甚至只穿了一身中衣,脸上被衣袖擦的通红,但是仍然掩盖不住泪痕。
皇室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向来都是骄矜尊贵威仪无双,何曾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惊恒发笑,拦着她要去扶他躺下的手。
明明他病了几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天生大力自小习武的惊羽居然真的就被他这无力的一拦给阻挡了动作。
“我不会好的,我知道的,你停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惊羽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她努力张大眼睛,试图不被眼泪阻挡视线:“你明明之前从来都不生病的,一直都是我和惊风生病,怎么会不会好呢。”
“我去求父皇,让他找更多太医过来,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呢,一定会有人能治好的,太医不行,就去找民间的大夫,一定……”
惊恒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惶惶不安的话,擦了擦她的眼泪:“不哭了,哭起来一点都不好看,让惊风看到会嘲笑你的。”
惊羽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来跪趴着的她立刻起身:“我去找德妃娘娘,你肯定很想见她。”
惊恒自从今天凌晨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大限将至的时候,人体是会有感应的,还能有精神说说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一直表现的很是淡定的他在听到惊羽这句话后眼神重新亮了一下。
然而也只是亮了那么一下,接下来又恢复似乎根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的沉寂。
他拦住了惊羽:“莫要去了,母妃现在过来,也做不了什么。”
“而且,她也来不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到不可闻,带着明晃晃的失落,也揭开了赤裸裸的现实。
他和惊羽被关在这里整整五天,莫说母妃,连最是疼爱惊羽的皇后娘娘也没有露面。
听说宫城都已经封了,不仅是母妃出不了皇宫,惊羽估计也离不开这座皇子府,甚至连这座小院都出不去。
惊羽出身皇家,哪怕只是稚龄,也能听得懂他这番话的意思。
默默伫立了半响,最终还是重新趴坐到他的身边。
天家薄情,惊羽从出事开始就没有能想过他们的父皇会亲自来看他们,毕竟就连她都知道惊恒得的是会传人的疫病。
所以哪怕发生了如此大事,她终日惶惶不安,但是也没有想过父母来看他们,甚至还主动写信给母后报平安。
而明明,惊恒还不到十四岁,而惊羽才刚刚十岁,是发生了事情会下意识躲到父母身后的年龄啊。
惊羽不再跪趴在床边的脚踏上。
她脱了鞋,爬上了床,窝在惊恒身边,抱住他的腰,把头窝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个字。
她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怎么会不明白惊恒这突如其来的好转和满屋太医低眉敛目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那个事实而已。
惊恒的眼睛也红了,紧紧的抱住惊羽,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明明他的手背已经迸起青筋,但是惊羽却感受不到一点力道。
他才十四岁,他刚刚才入朝观政,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他。
皇室如今一共六位皇子,惊恒排行老二,上有惊魄既嫡又长血统尊贵,下有惊毅外家强势母妃得宠,又有惊风才能出众,他夹在其中,外家才能性情都稍显平庸。
至于惊涵惊昀,年纪太小,本就同他们相差过大。
但是哪怕他在兄弟中并不出众,但是他也是天家皇子,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存在,如此结局,让他如何心甘。
惊恒最终还是放开了惊羽,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让她去拿纸笔:“我想给母妃写封信。”
只是他也根本没有力气能拿得起笔了,便口述给惊羽,让她写下。
寥寥数语,只字不提病中沉痛,只望母妃日后喜乐安康,勿以他念。
惊羽的眼眶一直都是红的,再次回到惊恒身边的时候,惊恒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连抱她都抱不太住了:“莫要让父皇知道,你偷偷把信给母妃,好吗?”
惊羽重重的点头,眼泪盈盈:“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每天都来找你玩,我还把我的东西都给你,你好好活着就行。”
惊恒苦笑:“玉玉,生死有命,强求不得的。等我走了,你能答应二哥一件事吗?多去看看母妃,替我好好照顾她。”
德妃是书香世家的小姐,进宫之前本已有了心上人,进宫之后日子过的平淡如水,不屑争宠。
正因如此,皇后在惊魄六岁的时候知道德妃有孕的消息,想了很久,破天荒的选择了放任。
后来德妃顺利生下惊恒,皇帝对她的心思也慢慢的淡了,她便也只守着惊恒过日子。
她娘家不显,惊恒才能又并不出众,她没有那个心思。
惊恒知道他母妃性情淡,不得父皇宠爱,若是日后在宫中有皇后娘娘照拂,日子总是能好过一点的。
惊羽含泪应下,惊恒最后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下。
她可真乖啊,估计所有人都想不到惊羽还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最后的最后,居然是她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至于这次得病,惊恒心里是知道的,并不是天灾。
起热前几日他根本没有怎么离开皇子府,因为已经开始观政,他那几日的事情和课业十分的多,若不然也不会等惊羽反复恳求他才愿意陪她去普济寺。
而那几日他外出则是要么去上朝要么去后宫请安,接下来就是待在皇子府。
若是天灾,缘何他身边所有人都没有患疫症,偏偏他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得了。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被人算计了,他也大概知道原因。
只是,他看了看小心翼翼收着力气趴在他怀里生怕压着他的惊羽,决定还是不将事情告诉她。
她太小了,哪怕有皇后和太子庇佑,也还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公主。
阴谋阳谋这些事情他都才接触没多长时间,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吧。
最后的最后,惊恒有气无力,笑着看了看惊羽:“玉玉啊,谢谢你陪我这一程啊。”
他临终之际,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只有一个小妹妹,哭着求他活下来。
只可惜,他最终还是不能如她的愿。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惊羽分明看到,他似乎是带着笑的。
被病痛折磨的久了,连离去都带着解脱。
她明明之前已经哭了那么久,眼泪从来没有停过,但是这个时候,她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不知道哭,不知道难过,不知道沮丧,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跪坐在床上,直勾勾的盯着靠坐着的人。
太医一直在外面候着,因为惊恒说想单独同惊羽说说话,他们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一直能听见里面细微的说话声。
但是如今,似乎已经有两炷香的时间,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像是陷入了死寂一般。
李岙首先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冲了进去,就见大公主跪在床上,双目无神,手还牵着二皇子的手。
至于二皇子,仍然是他们离开之时的姿势,只是双眸紧闭,似乎已经没了气息。
李岙冲上前去,立刻替二皇子诊脉,已然没有了脉动。
也默默的跪在了惊羽的旁边,声音带着苍老:“公主节哀。”
惊羽没有反应,她似乎听不到声音了,也看不见什么东西。
旁人看到她似乎仍然是在盯着惊恒,但是无人知她的眼前此时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苍白。
像是夏日里,不死心的非要盯着太阳看,一会儿之后,再转过头,看身边的任何东西都是的那种苍白。
不顾尊卑,李岙亲自将惊羽给抱了起来。
她的手本来是牵着惊恒的手的,但是这样一个动作,两只手就自然滑落了。
她的周身,似乎都没有了力气。
李岙抱着她吩咐着事情。
二皇子的后事要由皇上决断,他们这群人还有没有以后,也要靠皇上决断,立刻便派人往皇宫去了。
至于惊羽,李岙抱着她,她仿佛三魂失了七魄,在深秋的早上,只穿中衣的小姑娘周身都透着寒气。
李岙深深的叹了口气,不过十岁的小姑娘,被父母扔在这里,亲眼看着兄长的逝世离去,不哭不闹,仿佛也没有了生气。
李岙替她施了针,让她睡着,着人将她抱回了房间。
皇子身亡,不是小事,作为太医院院正,他无法脱身。
而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负责照顾惊羽的人就急急忙忙跑回来说,大公主起热了。
汤药无用,第五日上,惊羽还是确认染了疫症。
李岙似乎嗅到了无言的血雨腥风,在慢慢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惊恒身亡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送到了皇宫,田培源收到消息的时候皇帝正在同京兆府尹议事。
长安城中疫症的来源查到了,是由江南送入长安的一批米面之中混有死去的老鼠。
这些米面在长安城中售卖,直接吃到的人便感染了鼠疫。
大部分感染此疫症的人都是因为直接吃了这些不洁的米面,还有一小部分人是被得了疫症的人感染所得。
但是总体来看,被传染的人远远不如直接得疫症的人多。
皇帝想到惊恒:“皇子府中除惊恒外无一人染疫,他不可能是被传染的。”
他没有说下半句,京兆府尹也不敢接。
皇子用食何等精致,江南的那批米面只是运送给长安城中普通的米面店,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可能进到皇子嘴里。
更何况,按照时间来看,二皇子差不多是最早感染此疫症的一批人。
气氛已经足够紧张,偏偏此时田培源走了进来。
径直跪地,冷汗如雨,抖如筛糠:“禀皇上,二,二皇子殇。”
皇帝的神色瞬间怔住:“什么?”
田培源根本不敢起身:“李太医传信,二皇子今日凌晨之后又开始起烧,各种汤药都无效,于半个时辰前殇亡。”
皇帝不是没有夭亡的孩子,只是大多都是在三岁之前夭亡,小儿难养,哪怕是皇室,稍微有个三病两错的就容易夭折。
只是惊恒,他都已经十四岁了,自小身体康健,很少生病,比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健壮,尤其是同早产三四个月生下来的惊风惊羽相比。
皇帝根本没有想到,一场疫病,连李岙都过去了,居然没有救回惊恒。
哪怕在他得知惊恒所患是更为严重的疫病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惊恒会就直接这样殇亡。
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的殇亡对帝王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
遑论作为一个父亲,他还面对着亲生儿子的离去。
皇帝的手放在御案之上,久久未曾动弹,脸色晦暗不明。
不管是京兆府尹还是田培源都不敢说话。
皇子殇逝,帝王心思莫测,他们如何敢擅动。
良久之后,帝王终于发话:“赐熙王位,按制加半品发丧,都下去吧。”
最后一句,帝王已然带上了疲态。
疫症爆发至今,帝王不怒自威,冷静处理,连发怒都是带着克制的,从未在朝臣外人面前显出疲态。
如今次子殇亡,才能让人反应过来,他除了是帝王之外,还是一个父亲。
只是连孩子夭折都不能亲自去看一眼的父亲,却注定不能是一个好父亲。
二皇子殇逝在长安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未及成年便夭折的话皇子不少,但是多是幼年早夭,像惊恒这种已经上朝观政的皇子很少因为伤病殇逝,朝中势力虽不至于动荡,多多少少也起了些波动。
皇帝赐二皇子亲王位,赐熙字,太阳炙热,光明正直。
孩童早逝不详,多数都是低调发丧,但是惊恒已然获赐亲王位,丧礼便得按照亲王之制进行。
又有帝王亲旨,在亲王之礼之上再加半品,只差半品便可为国丧,熙王的丧事办的并不低调。
此等消息是瞒都瞒不住的,皇帝也没打算瞒,哪怕朱雀门此时仍然紧闭,后宫之人还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德妃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惊恒病重的这些日子,德妃无一日不在担惊受怕。
她离不开后宫,向来不信神佛的她却每日拜着神佛,祈祷着惊恒能够转危为安。
同样被困在皇子府的人还有惊羽,皇后又何尝不是在每日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