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苏酩眼前又现出朦胧的景色。这几天在现实和幻境里来回折腾之后,他轻易就发觉了自己正身处梦境。
白天刚刚提起青丘的惨剧,所以苏酩丝毫不奇怪他会在梦里看见昭武真君。
一身金甲的男人正握着长戟,居高临下地往这个方向看来。
“炽天使居然教出这么一个废物,是想让人看笑话吗。”
逆着光,苏酩只能看见男人闪动的赤金双瞳。他的语气极尽讥讽,就像在对着什么肮脏恶臭的垃圾。
数百年前,苏酩就是这么靠在残破的墙根,被眼前的男人打骂羞辱。身上的伤口早就愈合,心里的阴影直到今天也没能散去。
徘徊在记忆里的惨叫和哀嚎在远处弥漫,他仿佛真的能闻到刺鼻的腥臭味。
沈荣蔚举起长戟,嘲笑道:“看来是挣扎不动了,杀了吧。”
身后天兵低声提醒:“沈将军,玉帝陛下的意思是其他都无所谓,这只狐狸不能杀。”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不过……哼,单靠害怕就能应对赛拉弗吗?”沈荣蔚的语气里满是憋闷,转而厉声道,“有什么后果,本将军担着就是!”
他大步向前,抬手直刺。在一片“将军三思”的声音中,锋利的戟尖刺穿苏酩右胸。
疼痛在梦中被大大削减,苏酩只是看着渗出的血液皱眉。这一刺足够重,当时他浑身是伤,痛到连话都说不出。
不过,就算还有说话的余力,当时他还能说出什么?
即便是在梦里,苏酩也怨恨地紧盯着眼前的人。这张脸他怎么都不会忘,那时任谁见了可能都会觉得英武不凡的脸,但在苏酩眼中只剩凶狠丑陋。
这回他看清了,沈荣蔚也是满面愁容。这人有什么可愁的?明明是他带兵踏平了别人的家,现在怎么反而委屈起来?
“将军息怒!”天兵一齐跪倒在地,仿佛快要撑不住的不是苏酩,而是他们。
“现在不杀他,日后赛拉弗定然要来寻仇。”沈荣蔚紧握长戟,似乎在权衡利弊,“杀了他,结果也是一样。既然都一样,少一个祸害岂不是更好?”
年轻的将军的地位足够高,足够意气风发,完全低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
“将军!陛下和二郎真君反复强调了,苏酩千万不能杀。请将军三思!”身后的天兵连说话都开始不利索。
他们都知道,如果昭武真君说了要杀,就真的能下去手。
苏酩冷眼旁观,心情反而发生了些许变化。只需这些,他就能看出来沈荣蔚并不是出于轻视或者玩弄要杀了他,而是真的相信他和赛拉弗串通一气要对天庭不利。不仅如此,沈荣蔚还觉得他可以一个人担下赛拉弗的报复。
这恐怕都不能说是自大,简直就是愚蠢。
“罢了,”沈荣蔚收回长戟,咬牙道,“我不杀你,自然会有人杀你。回去告诉赛拉弗,他管不了我们的事,也不配管!”
冲天怒气随着嘶吼倾泻而出,若不是苏酩就是当事人,他甚至怀疑被屠了全族的人是沈荣蔚。
简短的梦结束后,苏酩自然醒过来。天还没完全黑,远处仍有嬉闹的声音。
他坐在床上沉默了许久,这个梦来得奇怪,从来他梦到青丘总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梦见沈荣蔚倒是头一回。
半晌神游后,苏酩又躺回枕头上。他突然想通了,再见一次沈荣蔚又何妨,他不仅要见,还要想办法在战场上亲手报了当年的仇!
无所事事的空闲时间总是更短些,一恍神数天已经过去。这几天里一切如旧,青丘的小狐狸们似乎还没意识到战争近在眼前。苏酩自己也觉得如在梦中,东方和平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快忘了残酷的杀戮是什么模样。
去天庭前的准备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期,甚至被之前的宴会比了下去。妲己只穿着平常的衣袍,唯一不同的就是头顶多了几件首饰。苏酩穿上之前定做的衣服后,就再没有被提过任何要求。一路上更是没有仪仗之类的队伍,好像他们两人只不过是出门办件事就回来。
天庭的邀约固然不能不遵,但苏妲己并没有真的把这事放在心上。大约这就是默不作声的对抗?
再者有妖魔联盟的宴会珠玉在前,妖盟眼中孰轻孰重,见者了然。
“最后提醒你一句,不管遇到什么事,千万不要动手。”妲己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顺口提一句,“等仗打起来,你有的是动手的机会。”
苏酩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不会有问题的。”
“这个时辰,地府和魔族的人应该已经到了,我们出发。”妲己示意苏酩注意眼睛。
至于为何要注意眼睛,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过了天桥,刚到天庭所在,刺目的金光扑面而来,大有把人闪瞎的势头。苏酩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晃得头晕眼花。
如今正是太阳光开始刺目的时候,加上天庭清一色的金殿,任谁从天桥附近走过,都是睁不开眼的。
“几百年了,他们的品味还是这么糟糕。”妲己重重叹息,带着苏酩快步离开聚光的地方。
眼前的黑影褪去后,苏酩看清了大片建筑,又突然觉得还是看不见更好。
他们前方,全都是金子。除了南天门是用木刻龙凤的装饰外,里头的殿宇、装饰甚至地砖都是金子。说是金碧辉煌也不假,可是苏酩真的一点都欣赏不来。
天庭为什么要造成这样他不清楚,但他清楚天庭完全就是拼尽全力在告诉外人:我们很有钱!很有权!
不懂绝对不是苏酩的错,连赛拉弗那样习惯了繁复装饰的人提起天庭的金殿也无话可说。更何况苏酩身为狐妖,更喜欢花草围绕的环境。
被接引的神官一路带进天庭,全是金的建筑根本没什么好看的,所以苏酩的注意力完全在来往的神官上。不得不说,天庭确实有钱,来往的人个个配饰鲜亮,衣袂飘飘。
神官们也很少见到外人,大多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细细打量,或者与同伴低语。时不时有笑声从路边飘来,显得天庭没有苏酩印象里那般规矩森严,死气沉沉。
因为听力极好,苏酩甚至能听到他们在聊什么。无非是有外族来觉得新鲜,或是低笑今天的客人里有几个颇为俊俏。似乎还有几位想和他们俩打招呼,但被无情制止。
“那就是苏妲己吗……她的尾巴看上去好软。”
“这个小公子也好看!”
“我还是觉得方才的哥哥那一身长袍太标致!”
苏酩沉默着走过,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两个年轻姑娘应该也不知道她们的对话被听得一清二楚。
一路上,因为好奇来围观的有,来嗤笑辱骂的也有。他们当众不乏知道他是谁,非要骂他赛拉弗的走狗的。这种话苏酩听得多了,表情丝毫不变,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
为了骂他而骂也好,真相信他是内奸也罢,这些人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谁也不敢真的冲上来给他两巴掌。说难听点,甚至不如沈荣蔚有出息,毕竟沈荣蔚说了之后真的敢照办,这群家伙就只能跟着众人附和几声。
很快,他们就站在一处与别的金殿没什么区别的金殿前。也许这些殿宇是有不同的,不过苏酩没兴趣看罢了。
妲己正欲推门进去,苏酩反而犹豫了。谢必安正候在门边,直直地看着前方,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来。
“妲己姐,我是不是守在外面就行。”苏酩觉得他和谢必安刚好一左一右,还挺合适的。
妲己疑惑地转头看着某位比雕像还安静的人:“不,你和我进去。这位是……白无常,你怎么站在门外?”
终于,谢必安有了些许反应。他略微转头扫视一眼,又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见过两位盟主。”
苏酩仔细看着这个不对劲的家伙,确实是谢必安不假。他这个打扮正常多了,一身素色立领长衫,长发也没有系成辫子,而是披散在身后,比在地府像个人样。
只是……这反应有点奇怪啊。几天前他们两个才一起喝茶,这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