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酩看着眼前惊慌的男人,心里有些感慨。这家伙害了别人,自己最终也到了阴阳界。
说到底,人终有一死。无论早晚,魂儿还不是得到地府走一趟?
男人颤抖着挪出大门,路旁两排红白灯笼上用黑墨涂着喜字,他每迈出一步,身侧的灯笼里就窜出几丝绿色火星。
别说眼前这个身为人族的男人,苏酩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心里发毛。
男人现在两腿快要抖得走不动路,起先他还能问一两声有没有人,现在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断续的打更声过后,将燃尽的烛火瞬时窜高,所有铺面都亮起灯光。突然炸起的喧闹叫卖吓了苏酩一跳。男人直接两腿一软,栽倒在地。
长街人来人往,商人和买家却都是没点上眼睛的纸人。它们的动作刻板又缓慢,脚步与磕碰声滞涩,不像纸,反倒更与石头相似。
男人的正前方,扎成沐筱白和孟时安样貌的纸人,此刻正迈着僵硬的步子向他逼近。与旁人不同,他们两人的纸人点上了眼睛,乌黑一片的眼瞳死死盯住男人。
周围做买卖的纸人也都随着他们俩转过头来,用彩墨画出的诡异面容望向他。
“不是!不是我害死你的!”男人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动,整张脸都因恐惧扭曲。
“不是我!毒……毒是二娘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在浓烈阴湿的潮气中汗流浃背,“主意是郑哥想的……我只是拿了一点钱!求你!去找郑裘!他怂恿我嫁祸!别过来……别过来!”
两个纸人就像全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逼近。
孟时安纸人的眼角嘴角开始向下淌血,七窍糊作一团。沐筱白纸人的整截左手只剩森森白骨,高高抬起似要掐断男人的脖子。
“啊啊!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男人涕泗横流,四肢僵硬如石,半点挪不动身子。
“你有罪!”
“你该死!”
“就是你杀了人!”
“去死!”
“去地府下油锅!”
“永世不得超生!”
所有的纸人都指着他咒骂,哄闹嘈杂的骂声完全无处可躲。男人蜷伏在地面上汗如雨下,紧捂耳朵疯狂嚎叫。
下一秒,骂声无影无踪,石板像淤泥一样下陷。
地面全然不见,男人跌入深水中。
他似乎本来会游泳,手脚扑腾得很自然。也许是受惊过度,明明水面近在眼前,他却怎么都无法把脑袋伸出水。男人疯狂地挥动手脚,杂草一拥而上,惨白肿胀的手从草丛中伸出,扣住男人的脚踝就把他往下拽。
黑无常从暗处现身,漂浮的黑色长发缠上男人的手脚,硬要把男人往水底拖。
苏酩虽然欣慰恶人有恶报,但这手法实在太狠。
男人拼命向上伸出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挣脱发丝逃出深水。他趴在岸边喘粗气,手中攥着一截麻绳,而麻绳的另一头……
男人魂不附体地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悬空的脚。
“啊啊啊啊!”男人已经没有力气,连撕心裂肺的叫喊都无比嘶哑。
他翻滚着想逃,却怎么也不能远离半寸。
一道麻绳就这么缠上男人的脖子,将他吊在半空,正对着白无常充血的脸。
男人双脚还在扑腾,任他如何努力也解不开脖子上的麻绳。
白无常双眼漆黑一片。他脖上的麻绳勒痕紫黑,正正将断裂的颈骨分割出骇人角度。
“我……啊!”男人双目大睁,几乎失神,鼻涕眼泪全都糊成一团。
吊死的人诡异地大张着嘴狂笑,突然从口中腥臭脓血与吐出三尺长舌。
一双手搭上男人肩头,发丝带来的水珠濡湿他右肩衣料。惨白面孔逐渐靠近,天地间只剩男人无意义的哼哼,和水滴砸落石板的碎裂声响。
黑无常用呛水的嘶哑嗓音低语:“害人者……罪无可恕……”
随着铃声渐远,一切又逐渐被雾气遮蔽。如纱一般的白色随风轻动,仿佛能开出纯白的花来。
苏酩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怖氛围中难以自拔。谢必安说过无常的工作就是让人间恶有恶报,那刚才莫非……是去人间勾魂?他无暇多想,幻境似乎还没有结束。
随后,雾气就像白纱帘一样被一把掀开。谢必安和范无咎走进一间布置得紧凑温馨的居室中。
“老爷,如何了?”谢必安手里抱着一卷挂画,就差把激动二字直写在脸上。
阎君山站在里屋的门外,时不时往里瞄一眼。见两人赶到,他深呼吸几个来回,兴奋地小声道:“是个女娃娃!”
“好哇!”范无咎吼了一嗓子后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又压低嗓音,“儿女双全,老爷有福气!”
谢必安把未完成的墨画递给阎君山,兴致勃勃地搓手:“等少姬大一些,我再补全。”
“到时候我来教她棍法,兄长可不许再抢。”范无咎撇着嘴,为防谢必安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兄长你听到了吗?别和我抢。”
“我什么时候抢过?公子自己愿意学法术,难道也能怪到我头上吗?”谢必安以指为梳,轻捋范无咎的长发,“好啦,无咎不要生气,下回教我棍法好嘛?”
“……这是两码事!”范无咎仍旧气鼓鼓地撇嘴,不再追问。
二人也到里屋的门边往里瞧,夫人身边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她还那么柔软,经不起哪怕是稍微沉重的触碰,丝绸和绫罗才不会擦伤她娇嫩的皮肤。
谢必安回头看着乐呵得有些犯傻的阎君山,轻声笑问:“名字取好了吗?”
“啊……五姐姐让我来想名字,”阎君山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想不到有深意的好名字,就觉得‘罗’字不错。”
“阎罗?我觉得很好听。”范无咎半蹲着,抬头瞥了一眼几乎整个压在他肩上的谢必安,“兄长,不要搬出你看过的那些书了,没有特别风雅的含义也不碍事。”
谢必安双臂环着范无咎的脖颈,此刻眼神飘忽:“我不过就是上回随口一说,无咎何必记到现在?”
阎君山笑看这对兄弟嬉笑打闹,眼神始终离不开里屋。突然,他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眼中隐有担忧。
“必安,你来。”阎君山示意人过来。
谢必安和范无咎显然都明白他的意思,范无咎微微行礼,转身出门。谢必安走近,附耳细听。
不知阎君山究竟说了什么,谢必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他只低声道明白,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随着谢必安推开主殿的大门,周围的一切又发生了变化。上一秒还在床上睡着的小团子,已经到了可以习武的年纪。
范无咎如愿以偿地教她功夫,从赤手空拳到短剑再到长棍,他们的活动地点从室内转到外头。谢必安闲时会靠在门边看着他们,阎罗必定是有习武的天赋,不过几个月,已经能和范无咎有来有回了。
今儿稍微特殊一些,是阎罗第一天学棍法。不仅谢必安在门边看着,阎远也早早来到。
“小远,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吗?必安,你今日又把辫子绕在脖子上了?”一位衣着得体的美丽妇人推门出来,只见一大一小在门外站着。
两人皆行礼,一人曰“夫人”,一人曰“母亲”。
阎远已经是少年样貌,只仍有些稚气,他轻声回答:“今日的功课已经全都完成,术法练习也做完了……我想来看妹妹习武。”
“也不要太劳累……小远总是这么懂事,我都想不到还能怎么叮嘱你……看顾好自己。”妇人微笑着点头,又对谢必安道,“如今鬼族有进犯魔界的势头,只怕我和君哥又要忙一阵。”
谢必安微笑:“夫人安心,我和无咎会照看公子和少姬。”
“唉……”沈荣媝垂眸轻叹,“我与君哥儿少能得闲,我这个做母亲的,竟一直劳烦你们照顾孩子……说起来,你前阵子一直散发,也是因为小罗吧。”
谢必安无所谓地笑笑:“在下抱着少姬的时候,她总喜欢摆弄头发。可能是因为少姬逐渐长大了,有一回她用了点劲……嗯,又让我体会了一把上吊的感觉。其实也无妨,少姬当真适合习武,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