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四周一片寂静,离无妄不算小的声音自然是被薛常听得清清楚楚。
“你又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是真的很想揍人,快要忍不住了。
离无妄这下子有点慌:“这……将军我错了,我是真的不知情,等事情结束了我一定去月宫请罪。”
一番道歉行云流水,薛常的表情很复杂,几次张嘴却没有声音。
“将军,嗯……那个……我可以了解一下实情吗?”离无妄一改之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问得非常小心谨慎。
薛常盯着离无妄,绝望地开口:“你让我自己安静一会行吗?”
离无妄当即摇头:“这种时候放你一个人,只会让你越想越难受,不如和我谈谈心。”
“你大爷的,”薛常伸出右手按着太阳穴,“我看出来了,你真的不是人。”
这话表达的意思就很复杂了,离无妄想来是听明白了,她不再追问,只和薛常一起静静坐着。
夜色渐浓,月光越过院墙照进小花园。院子里并不黑,连廊上的挂灯,水中花灯和皎白月光点亮了眼前美景。不知不觉间,薛常已经喝了不少酒,他脸颊泛红,略有醉意。
“你喝吗?”薛常拿起一坛酒递给离无妄。
江南地区酿造的梨花春香气清淡,不烈却醉人,离无妄捧着小酒坛轻轻晃着,没有打开:“多谢将军,可惜我不喝酒。”
“将军……”薛常靠在连廊的柱子上,“呵,当年娘亲说过,薛这个姓很适合在后面加上将军二字,她想像大将薛礼一样保家卫国。父亲死后,她就扔下我和千柳去了边关……其实也不能怪她,失了至亲,这片土地,这处院落都成了每晚的噩梦。连几岁的儿子都能撇下,可想而知她受不了。”
离无妄把酒坛放到旁边:“将军,你醉了?”
“我不是将军,”薛常说话声中都夹杂了几分醉酒的迷糊,“只不过是个小副尉罢了……从习武开始,千柳就相信我能走到将军这一步,他说我对用兵的见解很独到。我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我将来会当上大将军,想想看,一文一武,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治国平天下……咳……”
薛常神情恍惚,怔怔地看着手中酒坛:“杨千风是爹给我的名字,他说当年把还是婴儿的我抱回来的时候,娘已经怀了孩子,他就一下子想了两个名字。塞北风和江南柳,就像母亲和他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仍然惦记着边塞,就算在战场上重伤,差点丢了命,她还是回去了。”
离无妄刚要说话,薛常粗暴地打断,完全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先听我说!后来我也去当兵了,原因有很多……可能在旁人看来,我不过是养子,不能和千柳相提并论,不该抢了他长子的身份。
“我和千柳说,我要去边关找娘亲……更有人猜,我是怕受到杨家牵连,杨国忠那老贼,我一定饶不了他!哼,这些都不对,我其实是逃去边关的。那一年春天,就在这里,千柳教我《礼记》,可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他反反复复的几次都解释不通,急出一身汗来。他解开外袍随手扔在花园里,又把腿伸进水塘纳凉,那可当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几年了,我竟不知道自己对他有那种心思……这种混账想法让我心里不安,所以我逃跑了。”
“将……”
“你闭嘴!”薛常再次打断离无妄的话,“后来我在军队中一直用薛常这个名字,只有几个人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好像……后来他来看过我几次,我以为这段感情会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消失,结果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的声音逐渐模糊,看起来是快要睡着了。离无妄见状抓着薛常的肩膀猛晃:“先别睡啊!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薛常迷迷糊糊地苦笑着,“千柳已经不在了,我再后悔有什么用。后悔当时没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后悔承认得太晚,我没能护着他……娘当年开玩笑说要是我敢让千柳伤着,就要打断我的腿,呵,我倒希望这话现在还能作数。
“若是我留下,如今被杨国忠设计陷害的就不会是千柳……他死了,我还当什么将军,军功有什么屁用,又换不回人命……不过是……”
“将军?将军?”离无妄看着不省人事的薛常和旁边的空酒坛,几次晃人都没有效果,只得拖着薛常把他送回房中,“在外面睡要出事的!”
几天后方和跟他那个脾气不好的徒弟出现在了书院,随之而来的是一靶子糖葫芦。
“前几天我估摸着大家的情绪都不会好就不敢来,我不会安慰人,所以今天带了糖球,算是赔罪。”方和一边和认识的人解释,一边招呼着小孩来吃糖葫芦,“薛常如何了?”
离无妄正要来打招呼,随口说道:“前两天喝多了,在床上躺了大半天,现在可能还在喝酒。”
“这样啊,”方和递过来一根糖葫芦,“我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他该能听得进话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找他了。”
鲜红的山楂果外裹着一层蜂蜜和砂糖,五六粒串成一串。蜂蜜可不便宜,饶是离无妄对吃不讲究,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书院里算得上小孩子的更是一拥而上瓜分这些糖球。
“昔音!”她冲着正在角落坐着的姑娘大喊,若是杨昔音再来晚些,恐怕就吃不上了。
杨昔音闻声而来,看到这些红通通的山楂球,低头又抬头,根本挪不开眼。
方和笑眯眯递去一根。
“哼,给昔音也就罢了,怎么离无妄也来蹭吃,”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按在离无妄头上,“你说是不是?”
“秦晴,你先闭嘴。”这回离无妄连说话都不带尊重的意思了。
男人仍然是穿着黑色外袍和暗绿色里衣,不同的是今天头发上没有树叶了。
“你先接的糖葫芦,为什么要我闭嘴?”秦晴在离无妄的头顶胡乱揉了几下,把人的头发揉成一片鸡窝。
离无妄打量了这人一会,道:“秦先生,今天记得带上装竹笛的袋子了?”
秦晴被这话呛得皱眉:“前几天伤心成那样,谁还有功夫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倒是你,你那冷漠的样子怎么说都不像十来岁。”
方和在一旁微笑着听他俩拌嘴,这会插嘴道:“那秦晴公子要不要来一串?”
秦晴摆手道:“我就不必了。”
方和捏着竹签,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位……”
“你是说琳琅吗?”秦晴看着杨府的方向,“他还有事,应该要再忙几天。”
方和略有遗憾:“好吧。”
从刚才起就坐立难安的杨昔音轻轻扯了扯方和外袍的薄纱:“大哥哥,沐师兄还没有糖葫芦。”
她耳根都有些发红了。
方和把手中糖葫芦递给她:“是嘛,那就麻烦你转交一下啦。”
“嗯。”杨昔音害羞得不敢抬头。
离无妄解释道:“她怕生,方哥哥不要介意。”
方和笑道:“没事。”
方和觉得没事,他身后那个脾气不好的年轻人脸已经黑了大半,甚至整张脸都在用力才能维持一个不太失礼的正常表情。
“无妄,”杨昔音又扯了下离无妄的袖口,“我们去找沐师兄吧。”
离无妄点头,对方和道:“方哥哥,我还有事,先走啦。”
方和回了一个微笑:“你先忙吧。”
两个小姑娘向书院后的小院子走去,离无妄的笑容有点僵:“昔音啊,你管沐筱白叫师兄,又管杨千柳叫师兄,这不太对啊。”
小姑娘看上去没怎么想明白个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