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不错过霍利的每一场表演——她是世界上对她来说和母亲距离最近的人。但凯瑟琳知道,她不是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女儿。所以,能在虚幻的荧幕上再当一回她的女儿,是她的幸运。
好吧,我是安托瓦内特,她想,把这里当做牙买加,当做我的生长之地,我挚爱的家园。那遥远的,对安托瓦内特来说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英国,从来就不是她的家乡,就像伯莎这个典型的英国名字也不是她的名字一样。
……
安托瓦内特在浅底上用十字形针迹,小心翼翼地勾起丝线,绣出许多玫瑰花。
在修道院里,她可以随意绣各色的玫瑰,这是她喜欢的(也是凯瑟琳喜欢的),所以她绣了绿的,蓝的和紫红的。然后她用火红的笔迹记下自己的名字——安托瓦内特·梅森,原姓科斯韦,1839 年绣于牙买加,西班牙镇,骷髅山修道院。
她有些想念自己的妈妈。
尽管她的妈妈在疯之前和之后都更挂念她的弟弟,那个体弱多病的可怜孩子。小时候,她给妈妈用扇子扇风,却被妈妈不耐烦地赶开,还说——如果不是你来烦我,我明明就可以休息了。
所以年幼的安托瓦内特只好趁妈妈在蓝沙发上睡觉的时候,去贴近她,这样妈妈就不会推开她了。妈妈有一头柔软的黑发,茂密繁盛得像披风一样,可以遮住她,藏起她。凯瑟琳曾经建议西尔莎钻到霍利·亨特怀里,假装自己被霍利拥抱,给她一种少有的安全感——这是凯瑟琳小时候做过的事,虽然她的母亲还是把她推到了一边。
对安托瓦内特来说,那已经是难得的安宁,可是好景不长啊,好景不长。
火烧起来了。再也没有奴隶制了吗?哈,纯种白人带来的什么法律条文,看上去很有道理,但这世道永远都是一回事。他们搞起了地方法庭,没有取消地租和监狱,有被锁链束缚的囚犯作为苦力,他们甚至比奴隶主更坏,因为他们更狡猾,却还有一个好名声。
安托瓦内特问自己,她为什么会是克里奥耳人?如果她是纯种的英国白人,或者牙买加的纯种黑人该多好。她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一天奴隶主女儿的待遇,但现在黑人痛恨他们,她走在路上,永远有黑人小姑娘紧紧跟着她唱着,白蟑螂走开,快走开,没人要会要你,白蟑螂走开——小小的,倔强的西尔莎把小安托瓦内特诠释得很好,她想快步跑走,但黑人女孩比她走得更快,在她耳边讥笑嘲讽着。
白人也不喜欢她和妈妈。因为妈妈那么美,美到在风中跳舞时轻如棉花,美到即使贫穷又守寡,有她和弟弟两个拖油瓶孩子,也仍然有梅森先生这样家财万贯的英国富商一定要娶她,西印度群岛的姑娘为此们都嫉恨她们——那可是一个富有的英国男人,本可以在这片殖民地上挑选任何一个姑娘。
英国,听上去似乎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虽然有时候安托瓦内特会猜想它是否存在——她还是更爱牙买加,爱这里的天空,大海,朝阳,晚霞。
火真的烧起来了。他们的房子化为乌有,天空被映得通红,她的弟弟被烧死在摇篮里——然后她的妈妈目睹了这一切,悲恸癫狂,再也没有好转。牙买加的人都说——她的妈妈已经是个疯女人了,而她身上也流着疯女人的血。
然后他们数落她,背后猜测她说——她有一天也会变疯的,因为她是白皮黑鬼,白蟑螂,疯女人的女儿。
然后她的继父梅森先生就抛弃了她们母女,回到了英国。母亲在梅森先生买的小房子里度日,而安托瓦内特进了修道院。
凯瑟琳品尝过这种灰暗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光,就像六岁时被带到英国,远离之前熟悉的一切时一样。
安托瓦内特在这里绣着各色的玫瑰花,每天念叨着“谨以今日一切祈祷、善行和苦难奉献给主”——可是幸福呢?她真的会幸福吗?有时候她甚至想寻死,但不行,上帝说过,求死是项滔天大罪,于是她再久久祈祷上帝的宽恕,却又觉得祈祷是无用的——不祈祷才是快乐的自由的感觉,虽然这让她更没有安全感。
但在安托瓦内特快要成年之时,她的继父梅森先生回来了,告诉她,他为她带来了她想要的幸福——她的丈夫,一个叫罗切斯特的英国绅士。
罗切斯特对着自己的未婚妻鞠躬,微笑,亲吻她的手,和她跳舞,夸赞安托瓦内特那热烈到仿佛被灼烧的绚烂美貌。他看上去沉稳得体,心里却觉得疑惑——为什么婚礼上的许多人,都似乎在用同情的目光盯着他?他们还总是提安托瓦内特的母亲,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
不过在最初的时候,安托瓦内特还是个不错的妻子。他是家里的次子,继承不到什么财产,而娶了安托瓦内特,就能得到她丰厚的嫁妆,以及当地的种植园。更何况,安托瓦内特是个无与伦比的大美人,美得如同馥郁的繁花,像是牙买加色彩亮丽的昆虫,拥抱她时,她的黑色长发柔滑地披垂到腰下,仿佛闪着金红的灿烂光芒,像是披着一缕太阳。
卡西·阿弗莱克亲吻着凯瑟琳,对她许诺:
【你已经成为了我的妻子,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安托瓦内特,我向你保证,我会给你安宁、幸福和平安。】
虽然罗切斯特讨厌牙买加这个地方。太多飞蛾和小甲虫,太原始,太多异样的令人不安的神秘感觉,仿佛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还太多让他觉得不愉快的当地人,渐渐地,连和在英国时一模一样的月亮都让他觉得讨厌,可是安托瓦内特和她的仆人,她们也不喜欢英国。
虽然结了婚,但他不爱安托瓦内特,只是出于丈夫对一个美丽的妻子所必然产生的欲望,而渴望她,想得到她。
不过安托瓦内特很依赖他。在认识他之前,她根本就不想活了,经常觉得死了也是一件痛快干净的事,因为这意味着苦难熬到了头。但现在她感到如此幸福……
所以她在床上也很热情,热情得如同牙买加火辣辣的太阳,这是他喜欢的,他引诱着她,放纵着她,最后他们简直忘乎所以,日日夜夜都沉溺于快乐之中。她喜欢他把她抱到太阳下,漫长的午后空空荡荡,太阳注视着他们在荒凉的地方敞开彼此,他们的身体如此亲近——卡西抚摸过凯瑟琳的肩膀,小腹,大腿和脚腕,诉说着爱意,但她却在他的眼睛看到了一种漠然的情.欲:罗切斯特也许会被她曼妙的身体挑.逗起欲望,但他却对她的灵魂没有丝毫兴趣。
所以安托瓦内特总是忧虑——“如果你不希望我活下去呢?”凯瑟琳忧郁地说,“如果你给了我这种幸福,又夺走了……”
“我又不是奴隶主,我是你的丈夫。”卡西皱眉对她说,感到心里一阵烦腻。安托瓦内特总是问他英国的事,问完了却又不相信,倔强得要命,还总是念叨着自己想去死——
那你就去死吧。有时候罗切斯特会这样想。
然后……他就收到了一封改变了一切的信。
信上说,安托瓦内特是个骗子,梅森先生只是她的继父,她的生父科斯韦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恶毒的奴隶主,牙买加的每个人都恨她们,更恐怖的是——她身上有疯子的血,白种的克里奥耳人都有疯病,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她们都是白蟑螂。
“什么是白蟑螂?”卡西带着嘲意问道,而凯瑟琳耻辱而痛苦地回答——“就是在说我。他们把我们这些早在他们被从非洲卖过来之前就在这里的人,叫做白蟑螂……有时候,英国人也会叫我白皮黑鬼。”
“但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凯瑟琳轻声说,像是在问这个不公的世道,“我的国家在哪儿,归属在哪儿……我究竟为什么要被生下来呢?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看上去如此可怜,如此脆弱。但罗切斯特已经无法对她产生怜惜了——她是奴隶主和疯女人的后代,居然敢欺骗他,嫁给他!他真是命运悲惨,被这样一个女人所纠缠……
他是个绅士,不会对妻子动手,但他厌恶她,即使她在床上还是那么热情,他也不想再碰她——她欺骗了他,那他想要她的嫁妆也是理所应当,而且这很容易:他这一刻第一次认识到,不仅安托瓦内特的嫁妆是他的,她本人……也是属于他的财产。
“但愿你能睡个好觉,伯莎。”他离开房间前对她微笑,他这样喊她,没有叫她原本的名字,安托瓦内特。他要让安托瓦内特痛苦,要让她说出一切实话,她到底怎么长大的,她的疯子母亲到底什么情况——
安托瓦内特感到自己的心被烧成了灰烬,她的母亲?她可怜的母亲……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不肯饶恕她,那次她单独去看望母亲,然后——
她听到了母亲的哭叫,她本来心想,谁敢欺负妈妈,她就要杀掉他,可是——她看到了照顾母亲的人,那个胖胖的黑人,拿着一杯朗姆酒灌到母亲的嘴里,笑着说:“喝下去你就会忘掉了。”
他抱起光脚的母亲,紧紧贴着母亲的嘴唇亲吻,脱掉她的衣服,然后他像之前罗切斯特在床上对待她一样,对待她的母亲——母亲发出似乎是痛苦的尖叫,又大笑起来,疯癫的样子似乎逗笑了这个黑人……
那时候安托瓦内特跑掉了,在奶妈克里斯托芬的怀抱里哭泣。而凯瑟琳也感到如此痛楚——她把霍利视为母亲般的形象,而这样的羞辱折磨也击碎了她的心。
安托瓦内特流着泪说出了这一切,但罗切斯特仍然对她如此冷漠……甚至更加嫌恶。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安托瓦内特想,他是她的丈夫,他晚上应该来找她。只要他再来一次,他就会重新爱上她的吧,他们曾经如此如胶似漆。她要找她的黑人奶妈克里斯托芬,用巫术挽回他的心。
然后罗切斯特喝下了那杯加料的酒,他感到晕眩和燥热,迫切地想寻求什么,报复什么……他恨这个炎热而多虫的地方,恨他的妻子,她居然敢对他下药,她一定是疯了,真是个疯女人……他知道她爱他,所以最好的报复莫过于——
他把妻子的黑人女仆带上了床,让他的那个流着疯子血脉的妻子听到他们欢愉的声音。
他们的婚姻已经完蛋了,这是他们俩都知道的事。安托瓦内特看着她的丈夫,冷漠地说:“你回你想回的英国吧,你可以拿走我的钱,让我留在这里。”
罗切斯特也冷冷看着他的所有物——她多美啊,纤细的手腕,丰满的胸口和手臂,弧线流畅的肩膀,光洁年轻的脸蛋,缎子般滑溜溜的黑发……他需要控制她,因为即使他不愿意再碰这个女人,她也是属于他的。多么天真的女人,他明明能拿走一切,为什么要放过她?她是个疯子,毁了他,缠上了他。
曾经,他向她求爱,求得她沉醉在他的爱里,原本哪种酒都不会让她醉成这样,但现在……她没有他的爱就不能活,她心里只有他——
“可我现在不爱你了,我死也不会再向你求爱。”安托瓦内特在他与她的女仆交欢后,就终日酗酒,变得越来越像她那个疯子母亲了。可这天,她突然这样说,这让罗切斯特感到一瞬的难堪:他的妻子就算疯了,又怎么能不爱他?
所以他要赶走唯一照顾着安托瓦内特的黑人奶妈,把她带回英国,她疯了,需要被囚禁起来,就在阁楼里,不该有别人知道。
安托瓦内特披散着她枯糟糟的黑发,对着镜子恍惚地笑。
她再也不会在阳光下欢笑了,再也不会梳妆打扮,不会得意,不会……不过罗切斯特知道,她也再也不可能得到别人的爱了,因为他不再需要她,也不会再允许她见到别人。他要温情脉脉地把这个属于他的疯女人藏起来……藏在阁楼上,然后让世界遗忘她。
……
凯瑟琳呆滞地瘫坐在桑菲尔德庄园灰尘遍布的阁楼里。她在想——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就像一块殖民地。那些有钱有势,或者拥有丈夫这个等同于奴隶主的头衔的男人,无论手段是锋利还是怀柔,他们最终都是要彻底攻占并掌控他们的殖民地。
也许表演痛苦是她的舒适区吧,她的安托瓦内特一生都受尽屈辱,就像小径上颤颤巍巍长出来的一簇花,然后被随意践踏或采摘。
而桑菲尔德庄园就像一座腐朽霉烂的古堡,罗切斯特为了得到新鲜纯洁的简·爱,迫切想要遮掩一切,但他骗不了人,十五年前那个被他逼疯的疯女人仍然在阁楼上……
在特效妆上好后,这是凯瑟琳第一次看到如此丑陋的自己。她为此已经三天没有睡过觉,几乎想真正把自己逼疯,融入安托瓦内特的灵魂。她从吱吱呀呀的壁柜里端着烛台出来,站在原地,她高大的身形仿佛可以俯视这个年轻瘦小的女孩,她叫简·爱,面纱和结婚礼服就挂在一旁,现在她是个幸福的新娘,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所以简·爱,我们本该是一样的人,也太容易落到一样的境遇里,而且并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她心中的痛恨委屈几乎要汹涌而出,仿佛她眼眶里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腥甜的血。凭什么十五年后她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而那个对她有过爱意和承诺的男人,又盯上了下一个纯洁的,对往事一无所知的目标。
简·爱的女演员艾米丽·布朗特看上去吓得浑身发抖——眼前这个女人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嘴唇黑肿,满脸皱纹,就像一个邪恶的魔鬼,她以为她是来伤害她的——但她居然没有。她只是望着简结婚时所用的面纱,然后动手将它撕成两半。
“我是个多么不幸无辜的人,和一个如同恶劣的野兽般的疯女人结合!”事情败露后,罗切斯特嘶声辩驳,绝望地试图挽回他的新娘——但简还是离开了。
而凯瑟琳在她的阁楼里大笑着,发疯砸东西——她知道半疯的疯子是怎么样的,怎么砸房间的,她潜意识里会知道怎么伤人最让人痛苦,她太知道了……她还记得年幼时,自己的房间是怎么被母亲砸毁的。
而坎皮恩则对她说:“我要看到你的力量,你的毁灭性,这种毁灭不光是自我毁灭……”
凯瑟琳点亮了所有的蜡烛,烛火被她推倒,木板和长长的窗帘燃烧起来了,就像让安托瓦内特的母亲疯癫的那场大火。卡西憎恨地看着她,对她喊伯莎——十五年过去了,他似乎还是那个绅士得体的样子,而她早已活得不成人样。不,她打开橱柜,翻找出她爱的红色连衣裙,红的像火,像她喜爱的凤凰木。她早就想死了,但她要拖着罗切斯特一起死,她扑上去,毁掉了他的一只眼睛,把他推进了火海——
而她也再没有退路。
大火烧穿了原本封死窗户的木板,凯瑟琳笑呵呵地看着一面镜子,火光中照应着她无比丑陋的脸。
她站在高高的阁楼上往下眺望,在火海中,她想到了她十余年未曾谋面的家乡。牙买加的飞蛾色彩鲜艳,翅膀比英国的飞蛾大许多。她嫁给罗切斯特那晚,餐厅里灯火通明,一批批飞蛾和小甲虫钻了进来,飞扑蜡烛,然后被烧死掉在了桌布上,然后仆人用刷子把它们扫走。
而此刻,滚烫的火浪就在她的身后吞噬着一切,而她也是一只追求光明自取灭亡的飞蛾,但她属于牙买加,她要跳下去,回到她的家乡。
……
在英国拍摄期间,格温妮丝生下了她的女儿艾普尔,所以凯瑟琳最近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还是在一个周末去到伦敦看她。
薇诺娜比她先到,凯瑟琳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薇诺娜在数落格温妮丝:“练瑜伽和生孩子有什么必然关系吗?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
在问了之后才知道,格温妮丝的分娩时间居然超过了两天,因为她坚持不用麻醉药所以差点难产——格温妮丝觉得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瑜伽,一定能在不用麻醉的情况下把孩子生出来。但结果可想而知,要不是私人医生强行让她麻醉,她可能还要难产下去。而且她还是在家生产的,不愿意去大医院。
格温妮丝有点心虚,但还是逞强地觉得自己没错,同时很焦虑地问薇诺娜和凯瑟琳自己到底有没有发胖——老实说,格温妮丝之前太瘦了,现在稍微胖一点刚刚好,但格温妮丝听不得这个:她现在背上全是拔火罐的印记,就是听说拔火罐能减肥。
格温妮丝还指着女儿说:“等下周我就带艾普尔去做抽脂手术,我听说茱莉亚·罗伯茨就是在孩子一个多月的时候做的,这样孩子不会记得疼,效果也好——干嘛这么看我?我们可是女明星,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要被全世界指指点点,我把她整得漂亮一点,是为她好。”
“……我真的很难想象你都做母亲了。”薇诺娜这个孩子的教母无语地走后(非常巧,教父正好是碟中谍3里的演员西蒙·佩吉),凯瑟琳靠在沙发上说,“我还记得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像一个娇纵的洋娃娃,脾气不好,但还挺可爱的。”
“你那个时候就太早熟了吧,我当时还以为我们俩同龄呢。”格温妮丝评价说,然后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脸上又泛出了得意的喜悦,“哈哈,这是我生的女儿!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宝贝她……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生她的时候我真的痛得一直在哭。她是我费了那么大心血生下来的,我要让她享受到像我的父母对我一样的爱,她一定会幸福快乐一辈子。”
“是啊,格温,你就是很幸福的人。”凯瑟琳轻笑着说,感觉自己的心变得僵硬而酸涩。
晚上,她在格温妮丝的家里留宿时,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夜景,她太疲惫,太被角色所困扰了,渐渐的,她靠着墙壁迷糊了过去。
她在梦里看到了艾莫琳。
艾莫琳的笑容如此慈爱平和,仿佛还是她十岁第一次见到莱昂陪在身边时的样子。艾莫琳说,如果她真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她会从小好好照顾她……像爱莱昂那样爱她。所以,她一直想和艾莫琳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尽管那很短暂,她还是很留恋被艾莫琳照顾的那段时光。
即使她和莱昂离婚了,每年她的生日,艾莫琳都会给她寄亲手做的甜点,还有海伦娜……她看着她,旁边是莱昂——莱昂什么都知道,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她的身世,尽管他是偷听得知的。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完全知道你独一无二的秘密是什么感觉?她说不清是恨,是害怕,还是想要诉说。
她的生父肯定也已经死了,否则她成名之后一定会找她敲诈财产,死了也好,她不会对没有享受过的父爱抱有梦幻般的期待。
梦里接下来,是她自己的面孔——不,等等,原来是生下她的那个女人。
凯瑟琳突然想起,她25岁了,琳内特·贝克尔正是在这个时候生下她的,这个时候她们的容貌也许是最相似的一刻。
生育那么痛苦,那么难受,就像格温妮丝那样,即使再爱自己的孩子,格温也怕疼。这就是为什么母亲恨她吗?因为她的出生是她最大的耻辱和痛苦。
可那不是我的错。
夜风惊醒了她,她模模糊糊地睡回了床上。
第二天,格温妮丝在餐厅只见到了凯瑟琳的助理艾玛——格温挑了挑眉说:“她在睡懒觉?说好的我们一起去练瑜伽呢,凯茜居然会睡懒觉了?我要去嘲笑她!”
艾玛来不及阻拦,不过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凯瑟琳肯定无所谓格温妮丝这么干——但格温妮丝走进房间后,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艾玛疑惑地也走进去,然后看到格温妮丝第一次表情如此严肃,她搂住闭着眼睛的凯瑟琳,抚摸她的额头温度——就像昨天她抚摸艾普尔一样。然后她对艾玛果断地说:“亲爱的,去给汤姆打电话吧。我也会先叫我的私人医生过来给她看看——怎么会一晚上突然就病成这样?”
……
……这太疼了,身上没有任何地方不疼。
凯瑟琳讨厌生病,讨厌一切让她显得软弱的东西。她想起八岁时的一次发烧,她孤独地缩在床上,没有人给予她爱抚和照顾,她自己吃了药——她刚上学就会用医药箱了,这样身上磕磕碰碰了自己就能解决。但外伤和发烧不一样,她冷得绝望,那天她望着窗外的太阳,觉得伦敦微弱的阳光一点都不能温暖她,她恨伦敦,她想念布莱顿海滩,她从这个看似宏大、有几十亿人的世界里得不到什么爱,也许死了也没人会关心她,就像安托瓦内特那样,一遍遍地想过死亡。那时候,她一边为自己哭,一边觉得这样太软弱,可是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直到安妮偷偷跑进来看望她,用她滚烫的手贴自己的脸颊。安妮才三岁,还不太理解什么是生病,看到她在哭,也着急地哭出来——那个时候,她觉得活着还是值得的,就像安托瓦内特始终还是对这个世界心存期待……她比安托瓦内特更幸运。安妮是她年幼时唯一会对她笑,爱她的人,是她黑暗里的明灯,沙漠中的清泉。
然后,梦里的她好像走进了一片充满迷雾和泥泞的潮湿森林。
这里如此孤独,树木黑漆漆的,不是安托瓦内特向往的火红色的凤凰木。是霍利,她牵住了她的手,带她走出去,她们在海滩上弹奏钢琴……她们是精神上的母女,灵魂相依,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母亲喜爱的感觉……
有人在抚摸她,给她擦去冷汗,喂她吃药。熟悉的抚摸,熟悉的温柔声音,好像是汤姆……
但她还是太疼了……她好想喊出来。
她讨厌高烧的噩梦,如此让人憎恨和恐惧。因为她的母亲嘲讽她,你什么都不是,你根本不应该存在,是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你偷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是我把你生成这样的……
她长得的确和她的母亲很像,在噩梦里,仿佛更是一模一样,而她面前是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就像洛克希的那首自恋的独舞一样。但她不是那个洋洋得意的金发甜心洛克希,她看到每一面镜子里的自己,是丑陋的,疯癫的安托瓦内特,有一个禁锢着她的丈夫,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
安托瓦内特一生爱过的所有人几乎都离开或者辜负了她,而在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姑娘,她是被这个残酷的世界,被偏见和误解逼疯的。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小孩子,脆弱无助,无依无靠,满心都是不解委屈,就像麦克斯在母亲的病床前那样叫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妈妈,不是我让你生我的!
喊完这句后,突然一切阴云都好像被阳光驱散。
尽管碟中谍3已经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宣传期,但接到格温妮丝的通知后,汤姆还是立刻赶过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凯瑟琳生病的第二天半夜,但她的病没有丝毫好转,汤姆干脆守在病床前照顾她。
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照耀进来时,汤姆熬了一夜,正准备出去再让医生看看,但却被凯瑟琳紧紧抓住手。他抚摸着凯瑟琳滚烫的脸颊,突然听到她在梦里喊着妈妈,又喊了一句话——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她感到心痛。
凯瑟琳清醒过来时,看到了汤姆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泛红。她呆呆地看着他,靠在他的怀里——汤姆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幕,就好像一头猛兽垂着头露出她的脖颈,以示信任。
其实只过去了不到三天,但她已经瘦了一圈,原本柔和精致的面部曲线变得稍稍有点尖锐锋利,一双绿眼在眼窝里深深凹陷,幽绿的瞳孔如同一条碧色的蛇,有着冰凉的鳞片和嘶嘶作响的蛇信子。她依然漂亮,但如此形销骨立,看上去如此冰冷。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搁着花园里新鲜采摘的玫瑰,颜色娇艳欲滴,火红地倒映在她的眼睛里——这一刻,她又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似乎下一秒就要离他而去。
这让他把凯瑟琳又搂得紧了一点,几乎想永远这样抱着她。
“我觉得我会把麦克斯和安托瓦内特演得很好。”这是凯瑟琳沙哑着嗓音说出的第一句话。
汤姆叹了口气说:“……当然。但你也要向我保证,别再为电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她靠着汤姆坚实的胸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赖他。汤姆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于是把她搂得更紧。凯瑟琳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突然吃惊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今天不是碟中谍3的纽约首映礼吗?”
汤姆反倒因为她的问题而感到疑惑:“那怎么能有你重要。”
“可能在我心里,就算是世界末日,你也会站出来号召大家坚持下去的同时,让他们也进电影院放松一下。”凯瑟琳笑了一下说,然后又咳嗽了起来——她还记得汤姆为这场首映礼做的准备:他要骑摩托出场,和粉丝宣传合影后开跑车离场,然后驾驶游艇和岸边粉丝互动,然后再骑摩托结束……如果现在这些全取消了的话……“派拉蒙会杀了你的。”
“随便他们吧。”汤姆并不在意,然后完全不管传染的问题,亲吻她尚且滚烫的脸颊,安抚她,给她需要的一切,“现在没有比陪你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