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站位之下,伊洛里看不见狄法的表情,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是紧张、忧郁糅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胃部都小小地痉挛起来,晚餐时喝的那一杯酒现在像是在胃里面燃烧。
“狄法,你还好吗?”伊洛里试着问。
呼呼——
高空的风凛冽,在呼啸的风声中,狄法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想要不要将安德烈和安东尼转学到休顿公学,那里处于海岛,管理会更严格些,环境也更安静。”
“这个决定,你觉得对吗?”
休顿公学跟温铎公学都是帝国内最好的中学,师资力量相差无几,无论哪一所都是家长梦寐以求都想要送自己孩子进去的学校,从可替代性考虑,这是一个挑不出错的方案。
伊洛里仰起头望向上方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真正的情绪都隐藏在夜色中。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闭上,强行忍住了那不可理喻的、想要安慰狄法的心情。
伊洛里:“休顿公学向来以极为严苛的教学条例和坚守传统的体罚规矩闻名,安东尼和安德烈突然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大概会过得很辛苦。”
是一定会很辛苦。
伊洛里不想两个孩子吃那么多不必要的苦头,他缓声道:“来城堡上了那么多天的课,我觉得安东尼和安德烈其实都是很聪明的孩子,对于知识的接受很快,只是安德烈的天赋在于设计和组装机械,而安东尼的天赋在于学习武技。而遗憾的是,公学并不考察这些,所以他们在传统科目上的表现都不太好,自尊心也一再受到打击,受挫到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上学的热情。”
没有人能够在一件不擅长的事情上不断受挫,还能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
在教区学校任教那三年,伊洛里也见过几个像安东尼和安德烈那样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只可惜他们的家庭不足以支撑他们在学校之外接受其他教育,良好的天赋不得不被埋没。
伊洛里抿了抿唇,“或许、比起规矩刻板的公学,严格但偏重体能训练和潜能开发的军事学校会更加适合他们。”
狄法沉默了许久,才出声:“我考虑过这个,但我答应了吉莉安,要让他们远离危险,把他们培养成风度翩翩的绅士而不是战士。”
像内厄姆说的那样,单靠钱币换不来爵位,如果安德烈或者安东尼跟他们的姥爷一样,选择走军功爵那条路,那狄法宁愿他们不习武、不会骑马、不懂剑术,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无论如何,卡斯德伊承受不了再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失去它的孩子了。
伊洛里听出了狄法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狄法是把复兴卡斯德伊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力图让外甥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可是想要有自我意识的小孩按自己规划的路线来走,这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伊洛里握上狄法的手,这无疑是一双结实宽厚、充满男性气概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但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的手,上面有一层薄茧和一些细碎的伤痕。
伊洛里不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会出现在狄法的手上,但可从上面窥见他年少时过得大概并不轻松。
一般贵族子弟的人生轨迹大多大同小异,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大学毕业后进入上议院,混个有名无实的官衔,然后回家继承家业,娶妻生子,顺风顺水就度过一生,连一粒最轻的尘埃的重量都不会压到他们的背上。
可是狄法偏不同,不娶妻、不生子,守着封地,到今日活成古怪阴沉的黄金大公。
狄法任由伊洛里摸自己的手,他感觉到伊洛里流露出来的犹疑。
狄法:“你是不是同样觉得我很专制?”
伊洛里摇摇头,换做他站在狄法的立场,处理方式不会比他好多少。家族是狄法的死穴,也同样是他的死穴。
伊洛里犹豫地说:“我只是在想,或许像吉莉安夫人这么善良坚韧的女性,其实也会更愿意尊重自己孩子的意愿,让他们开心,好过把他们包裹在泡沫里,跟危险源隔绝。”
他听安东尼提过自己的妈妈,知道她曾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剑士,跟随商队去过很多地方游历,对冒险一直抱持开放和积极的态度。
“有些孩子生来就是战士,流着征战荣耀的血脉,要强行让狼成为羊,太为难他们了。”说着,伊洛里在心底默默补了一句,就像你不会甘于绝望地接受死亡。
这句话让狄法沉默了很久,微温的气息呼在伊洛里发顶。
“钻研修辞学的教授都如你一般能言善辩吗?”他沉沉地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不悦的嘲讽,讨厌伊洛里多管闲事。
“不是的,我没别的意思……”伊洛里不安起来,转身却望入狄法碧透的蓝眼睛。
伊洛里原本想辩解的话没能说完,只看见狄法的唇角微微上扬,听见他说:“不,肯定不会,你远比那些暮气沉沉的老学究鲜活得多。”
狄法俯下身,吻上了伊洛里,伊洛里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眸光,像夜空中灿烂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