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睡够了的长安伸了个懒腰,从梦中幽幽转醒。
容渊看着长安抱着刚制好的香粉,看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卧房,一如曾经,想要为容渊点香,却忽的浑身一颤。
容渊甚至都还没来及跟他讲上一句话。
就看见长安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本平静的双眼被恐惧所笼罩,遍布整个身体的疤痕变得鲜红、开裂,浑身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水。
接着,熟悉的声响再次在容渊耳边响了起来。
惨死的冤魂会在夜里失智,重复经历他们生前最惨痛的回忆,长安只是一个残魂,却也不能例外。
长安身上淌下淅淅沥沥的血,很快,汇成一滩血水,浸透了衣衫,将他半边身体全都浸在了一滩鲜红当中。
容渊终于知道,遍布长安全身的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了。
采补元气,割肉取血,长安生前是炉鼎,死后亦是,在他的尸体彻底凉透之前,飘渺宗众人都会物尽其用,榨干他最后一点儿价值。
因为在修真者们眼中,长安早已经不是人,是可以随时拿来使用,随时抛弃的器具。
人人可以欺辱,人人可以践踏。
不会有人在意他是死是活,更不会有人在意……他会不会疼。
容渊从前也是不在意的。
前些夜里,容渊常听见这只残魂哭,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甚至还能轻飘飘地评上一句:“可怜。”
可如今这只残魂不再是无名孤魂,它有了名字,他叫“长安”。
容渊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听见长安在哭。
他听见长安在喊:“疼。”
长安的哭声其实很小,还不如不断地从手背溢出来的眼泪,滴落在血水里,砸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大。
因为他总是会努力地把自己团成一小团,抱着膝盖,脸埋进肚子里,强忍着,不愿意让人听见他的哭声。
容渊早就发现,长安其实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
只是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即使再怎么咬着牙,也还是会忍不住地溢出几丝含糊不清的呜咽……
容渊一直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很久,才颤抖着,眨了一下眼。
他的下颚紧绷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有些无情,如果此刻有人在,甚至可能还会觉得他冷血。
无人知晓,容渊此时的神情不是漠然,也并非心无波澜,反而是因为太过不知所措,以至于整个人都呈现出了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倏而,容渊动了。
他迈出步伐,踩着湿淋淋的血水,一步一步地走到长安身边。
容渊蹲下身来,周遭原本令他厌恶的一切脏污仿佛皆看不见。
他盯着长安的脸,看着沾湿了面颊的眼泪,于是一切的僵硬生疏都在这一瞬间无师自通。
容渊顺应着自己的心,探出手去。
他想要碰碰长安,想要给他一点儿安慰。
然而下一秒,容渊的手指却径直穿过面颊,只捉划过一阵风。
容渊怔住。
卧房里静了很久很久。
久到外头守夜的魔兽都以为容渊已经睡着了,容渊干涩的、含着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别哭。”
容渊轻轻地抬起手指,虚虚地悬在长安透明的脸颊上,看上去像是将长安大半的面颊都捧在了手心里:“不怕。”
天光渐亮。
急着汇报的伏城在卧房外急得来回转,缪心差了门外不知内情的魔兽进来打探,魔兽刚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外间,就被坐在床下脚踏上的容渊吓了一跳。
魔尊大人是什么时候醒的?
怎、怎么坐在地上?
容渊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视线垂到地上,凝在某一处,似在瞧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瞧。
魔兽低声唤了声:“……大大大王,伏城大人说,有事要向您禀报……”
容渊恍然回神,挥退了呆愣在外间的魔兽,起身朝屋外走出去。
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片,有些是伏城连夜从城里城外捉来的,有些是最近几日从容府里跑出去的,还有些,是很久以前在容府侍奉过的。
陈年旧事,虽然久远,却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这么多人,总有是在曾经的方氏院里的,也总有探得过零星的内情的。
即使人人都只有三言两语,也依旧能轻易地将曾经的过往剖开,一点点地展开在容渊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