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十六年秋，匈奴南下，攻良州城，镇北将军以奇兵应之，大破敌军，斩单于于马下，帝大悦，封将军燕桓为镇北王，将军独子燕云朔为世子，世袭三代始降。

镇北王悬单于尸身于良州城墙数月，匈奴莫不敢犯，帝闻之欣然，又有道人进言，曰单于首级须镇压于京都天子脚下，乃命送首级进京，为镇压单于妖邪之气，世子随行。

于是，元昭十七年的春天，燕云朔押着一颗腐烂的头颅，打马踏进满目繁华的京城。

镇北王世子进宫那天，皇帝亲自设宴款待，见世子知节懂礼、聪明伶俐，心下欢喜，特许世子留在京城，不必再回漠北苦寒之地。

燕云朔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听说要被留在京城，他的随侍扈从都难掩愤郁，唯独燕云朔自己，眉开眼笑的，仿佛真被京都的万千繁华锦绣迷了眼，毫不犹豫地谢了恩，还和皇帝讨价还价，说想在新修的镇北王府里添个大池塘。

“漠北缺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大池塘的宅子！”燕云朔一边说一边比划，双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陛下，给我修个池塘吧！”

他刚满八岁，正是稚气未脱又身量初显的时候，还能借着一句童言无忌多提些要求，皇帝笑呵呵地就答应了，又额外多给镇北王府拨了一块地。

君辞坐在宴席最末尾，看了一会儿重重灯火之外那个手舞足蹈的背影，移开视线。

“殿下。”小侍女洛桑站在他身后，看了半天，实在是没憋住，小声叫他，“镇北王世子好像不太聪明。”

君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第一次见面，燕云朔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央，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和皇帝寒暄，根本没有注意到宴席最角落，还坐着个不受宠的六皇子。

直到几天后，他才和君辞正式说上话。

镇北王府还没有修建好，皇帝喜欢燕云朔，不让他住驿站，特许他在宫中住一段时间，和诸位皇子一起在南书房进学。

这里的诸位皇子，指的是诸位受宠的、有头有脸的皇子。

至于君辞这个出生就被宫中的仙师断定为不祥的六皇子，则连进入南书房的资格都没有。

大虞朝的皇子一般六岁开蒙，君辞在冷宫里长到八岁，除了外祖家偶尔会派人来看看他，就只有几个闲着没事干的皇兄来找过他，还被他吓得再也不敢来第二次，宫里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没有人提起过六皇子也应该开蒙进学的事情。

君辞也不需要他们想起。

六岁生辰一过，他就自己跑到南书房上课去了。

没有圣意准许，君辞进不去学堂之内，就搬了张小桌放在窗外，自己把自己安顿下来。

学堂窗户很高，六岁的君辞得搭个板凳才能看到夫子，他嫌站在凳子上太麻烦，索性就不看了，只靠着墙用耳朵听课。

这位置挺隐蔽，君辞待了小半个月才被发现。

发现他的是靠窗坐的二皇子，得知君辞就在他一墙之隔坐了快半个月，十几岁的少年脸色大变，第二天就换到了离那堵墙最远的位置上。

这么大的动静，学堂里的学生老师都很快知道了原因，但没有一个人正式提起过这件事情，众人讳莫如深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上课。

只是那个最后一排靠窗、视野绝佳的好位置，之后再也没有人坐过。

直到燕云朔进宫。

镇北将军战功封王，风头正盛，他的独子入京，虽然有质子的意味，但连皇帝都得对燕云朔和颜悦色，底下人更不敢怠慢。

他来到京中不过十几天，但已经结识了一大群同在南书房进学的勋贵子弟，这群人中出身最低的都是伯府的少爷，平日在人前吆五喝六的，在燕云朔面前却都露着笑脸，争着跟他当好兄弟。

燕云朔来者不拒，跟谁都能笑嘻嘻地聊上半天。

他正式到南书房上学的那天，一群小少爷将他围在中间，勾肩搭背地走进学堂。

“这学堂装饰得真好。”燕云朔站在门口扫了一眼，走到一张桌子前，伸手敲了敲桌案，“这用料比我爹书房里的桌子都厚实！”

“世子说笑了。”二皇子走到燕云朔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他和桌子隔开，“降香黄檀的边角料而已，不值几个钱。”

这么一点边角料，就能抵漠北一个伍的军士一年的军费，燕云朔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绕过二皇子，拿起他桌上的镇纸，对着光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这个真沉啊！是什么材质的？我都没见过！”

真是边陲小地来的土包子……小少爷们对视一眼，都是一阵暗笑，转头对着燕云朔亲切道：“这是三彩芙蓉石。”

“噢噢。”燕云朔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镇纸放下，“听起来挺贵的？”

“不贵不贵。”二皇子将色泽鲜艳的石头抓起来，塞进燕云朔手里，“既然世子喜欢，那就送你了！”

“那多不好意思……”燕云朔嘴上推辞着，和二皇子一来一回拉扯了几句，喜滋滋地将东西收下了。

眼见着他又看向桌上那方黑漆漆的砚台，这东西可比一块镇纸贵得多，二皇子赶紧将他一拉：“先来看看你的位置吧，专门给你腾出来的视野最好的地儿！”

燕云朔遗憾地把目光从砚台上移开。

他本来以为这群人嘴里的“好地方”，是那种最后一排方便偷懒走神的、想认真上课都不行的好地方，毕竟这些京城里的公子哥儿这两天一直致力于带他体验纨绔生活，没想到一看，这位置居然真的还不错。

虽然也在最后一排，但左边临窗，只有右边和前面有人，且不知为何离他的桌案都很远，上课找他说小话的难度很大。

难不成这群人转性了，放心让他认真学习了？

燕云朔可不相信，绕着案桌转了一圈，发现这地方听夫子讲课很方便，窗内光线明亮，窗外景致怡人，确实是个好位置。

暂时没发现什么异样，燕云朔压下心中的疑窦，将自己的笔墨纸砚往桌上一放：“这地儿视野确实好！多谢兄弟们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众人一边腹诽谁跟你兄弟来兄弟去的，一边笑呵呵道，“既然世子满意，以后你就都坐这儿吧！”

燕云朔还是觉得其中有诈，但这位置他确实挺喜欢，管他有什么问题，只要解决掉就行，这么想着，他干脆地应下：“行啊！以后这地儿就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