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女孩儿,看起来只有两岁多。小女孩儿有双漂亮的杏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处转着,大胆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肉嘟嘟的唇让她看起来娇憨可爱,只是那唇色太淡了,看起来病恹恹的。
那小女孩儿也有一碗糊糊,少年将自己的那碗分给了阿奶,然后在妹妹的碗里吃了两口就开始喂给她吃。小女孩儿话都还说不明白,却知道紧闭着嘴巴不张开,把盛了糊糊的勺子往哥哥的嘴里送。
少年叹了口气,累得有气无力地说:“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成吗?”
小女孩儿这才点头。
少年在勺子里盛了点底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又盛满一勺喂给瘦弱的小妹妹,小女孩儿看他吃了就高兴,乐乐呵呵地把自己那一勺吃了下去。
旁边有相熟的人看不下去,压着声音劝他:“珺义,你别分给你奶了,自己吃吧,你晚上还得去收夜香,就吃那么点怎么成?”
闻珺义笑了笑,“王阿爷我不饿,你快吃吧,外头还等着好些人呢。”
王阿爷摇头叹息,开始跟他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搭话,“珺兮,让你哥哥多吃点,他要是生病了,你就没有哥哥了。”
“哥、哥哥,吃、吃。”闻珺兮听了王阿爷的话,泪眼朦胧地将勺子往他嘴里送,闻珺义顺势吃了一口,便说,“珺兮自己吃吧,哥哥去吃那碗。”
他将勺子塞到妹妹的小手里,然后侧过身去看阿奶。
阿奶吃完了两碗糊糊,伸手摸着他的脸,嘴里咿咿啊啊地说着什么,但是她又瞎又哑,说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
能够吃饱的话,应该是开心的吧,闻珺义想着就笑了出来,他给阿奶整理好帽子,然后又搓着她冰冷的手说:
“我今早回来的时候陈大哥给了我一个大饼子,我太饿了,就没给你们留,全给吃完了,现在嘴上还有油呢。阿奶你别害怕,我会照顾好你们的,不会让你和珺兮挨饿。”
闻珺义跟着收夜香的陈大哥讨生活,做着搬夜香和洗夜香桶的活儿,每日能得十个铜板,勉强养活了家中的一老一少。
陈大哥身子骨健壮,在云归城里有不少相好的,有时候收着收着他就被相好的拉去快活了,只剩闻珺义一人做事,推着沉重的木板车走街串巷的,收完后累得手脚无力,全身酸软。
遇到这种情况,陈大哥就会给他一点吃的,或许是吃剩的半个白面馒头,或许是从相好那儿顺来的一个果子一块点心,随意地就将闻珺义给打发了。
他总是有借口不吃饭,身子骨一日比一日消瘦,阿奶都能摸得出来,却什么也不说。
或许早在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阿奶的心就死了,出了那场灾祸,阿奶的眼睛和心都瞎了,她不愿再看,不愿去想,只能这么半死半活地拖着一条残命,守着闻家最后的血脉。
宋颂在后面观察了许久,这些乞丐并不是全都是城中的百姓,还有半数是外头逃难来的人。
这年头逃难也是有讲究的,有那马车排成一排拖家带口的,也有只剩一条命苟延残喘的,还有那来历不凡隐姓埋名的。
是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也是大浪淘沙始见金,风云际会玉龙吟。
宋颂整理衣裳向前走去,对着闻珺义问道:“小兄弟可会识字?我看你五官端正,气质拔群,若是识字的话便留下来做个账房先生,给我这小店里记记账。”
闻珺义连忙站起来朝他拱手道谢,半弓着腰回话:“贵人安好,小子名叫闻珺义,此乃幼妹闻珺兮,此乃外祖母梁氏。小子能得贵人布施已是感激涕零,如今又得贵人青眼,实在诚惶诚恐。小子确实识些字,却不是自由之身,已在别处有了活计,若是贵人垂怜,便给小子五日的时间,五日后小子必定前来,为贵人效犬马之劳。”
“不用讲究那些虚礼,你要是愿意,五日后直接上门便是。我每日给你一百个铜板,你要记录店里每日的消耗和吃饭的人数,还有粮食的采购和粮价的变化,我每月一查账,若是出了纰漏,你往后也不用来了。”
“贵人放心,小子定竭尽所能办好差事。”
其他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闻珺义,心里又是羡慕又是窃喜。羡慕他得到了一份好差事,往后养活一家人就更轻松了,窃喜是觉得这贵人都找了账房,那必定是要将布施长长久久办下去的,他们也能多活些日子。
而宋颂的目的却并不是单纯找一个账房,她要让这些饱受苦难的人看到,她这个异乡来客是个心怀仁善的贵人,也是个不在意阶级的贵人,即便你是乞丐也好,流民也罢,都可以在我面前寻一份差事。
很多古人汲汲营营一辈子也实现不了阶级的跨越,因为上层权贵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即便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也不会被落魄世家放在眼里,因为有一层隐形的屏障,叫做阶级。
宋颂要在他们心底埋下一颗种子,然后经过日复一日地浇水施肥让这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这颗种子的名字叫,可以打破的阶级。
一个永远也打破不了阶级的国家或许不会让人心生不满,因为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但是当对照组出现,它的存在就会变得微妙。
总会有一些人,试图将心中那棵茂盛的大树,种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他们的名字,叫做先驱。
变革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开始往往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