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倒下的那一瞬间,她正在回来的路上,远远地就看见高塔底部开始往下陷,她扔了背篓拼命地往前跑,可等她跑到时,高塔已将那些无辜的生命悉数掩埋。
宋颂站在原地浑身发抖,那一刻恐惧便有了实质,是浓稠的、鲜红的、腥臭的热血,也漫天飞舞着钻进她鼻腔的尘土。
上千人丧命……
负责高塔内部的工匠无一幸免,悉数被掩埋,他们昼夜不歇修筑的,原来是自己的坟墓。
宋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在地面上那个失去了双腿艰难爬行的劳工。
她望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和她住一间屋子的大哥,在她没饭吃的时候还给过她一碗水,他说宋颂和他女儿长得很像,都有双清澈的眼睛。
四周悲恸的哭声越来越大,那是劳工为自己即将迎接的噩梦所发出的哭声。监工将鞭子抽得“唰唰”响,可换来越来越大声的嚎哭。
宋颂这才清醒过来,她泪眼模糊地走过去蹲在男人身边,想要帮他却无从下手。
她胸口闷得无法呼吸,跪倒在男人身边,颤抖着手想去将他被砸断的那只腿捡回来,那只腿血肉模糊,几乎被砸成了肉泥。
那脚上有一只被鲜血染红的草鞋,是宋颂送给他的。
男人抓住她的手,那力气微乎其微,却像巨石一样压在宋颂的心上。
他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声音却小得听不见,宋颂凑过去将耳朵靠近他嘴边才听见他说:“丫头,别信那个男娃,别、别跟他们走……他、他们换了塔底的石头……才会塌……别跟他们走,他们、会吃人……”
说完他就笑了,那张脸上还遗留着痛苦的表情,笑容来得很是突兀,他说:“你喊我一声爹吧……”
宋颂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出声,嗓子眼像是哽住了一样让她喘气都困难,她看着男人逐渐灰败的脸色,情急之下伸出手在自己脸上甩了两巴掌,然后才发出细微的喊声:“爹……”
男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三颗金豆豆塞进她手里,气若游丝地说:“藏好,来得不光彩……好好活着……”
他说完就那么似哭似笑地盯着宋颂看,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痛苦地呜咽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宋颂看着手中的金豆豆,上面沾满了血迹,是男人的血,也是监工的血。
这是监工用来赌钱的筹码,她见过一次,还因为撞见他们赌钱被抽了一鞭子,那天男人看了她很久,脸上的表情很悲痛,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混乱中,少年和几个高大的劳工聚在一起开始游说他们跟他一起反抗。
“通天塔倒了,皇帝不会放过我们这些人的,如果现在不逃,就永远逃不掉了!跟我一起把那些守卫宰了,抢了他们的钱和粮,我们逃出去!涪阳军就在百里外,我们反了皇帝去投奔涪阳军!”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偏偏说的人心动不已,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说的顺口极了,像是已说过千遍万遍。
“涪阳军有钱有粮,跟他们起事能吃饱饭!”
这里所有劳工的愿望,不过就是能吃饱而已。
宋颂双眼红肿地望着那个少年,他有一张清俊的脸,却有一副狠毒的心肠,他们用上千人命做下这个局,无非就是为了传谣言说长乐帝触怒上天,而他们便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
可……他们的欲望是无底的深渊,这上千条人命能填得满吗?
若有朝一日他们能坐上那高高的皇位,会不会觉得这皇位还不够高?要用多少人命,才能垒砌出让他们满意地高位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里面垫着一块红色的棉布,是男人给他的,这是他女儿的遗物。
她今日不想当通天塔下的基石,明日也不想成为皇位下的一块砖。
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宋颂往后退了一步,她抬头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咬着牙又退了一步,一步接着一步,恨意在她心里生出了根系,将五脏六腑挤成了一团。
这个时代太可怕了,一碗水一捧米就可以召来一群愿意赴死的苦命人。
手里的金豆豆如活物一般,拖着她往后走,不让她跟恶鬼结为同盟。
“你要去哪儿?”
那个熟悉的女人握着她的手,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鲜活,她说:“走,我们去找涪阳军。”
“我不去。”宋颂低着头不去看她。
“那你去哪儿?现在哪里都在打仗,你走不出去的。”
“或许是别的起义军,或许是匪寨,总之不会是他们。”
宋颂望着她那张满怀期盼的脸,有些不忍地问道:“你想好了吗?他们是在造反,会死的。”
“涪阳军有兵有马还有粮,是最富裕的起义军,跟着他们能吃上饭。我就想吃饱饭,造不造反的我也不懂。”
“我叫宋颂,往日若是重逢,我定会还你恩情。”
“我叫王春来,你多保重。”
宋颂趁乱离开了通天塔,外头打得难舍难分的,那些猎犬也被抢了刀剑的劳工乱刀砍死,还有人趴在尸体上吃肉喝血,脸上的表情狰狞又癫狂。
她看着那些癫狂的脸和遍地热血,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像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车祸、穿越、争斗,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她会在闹钟的尖叫中醒来,然后按部就班地烤面包、化妆、出门、堵车、踩点打卡。
她偶尔会想起慈爱的父母,可那种愁绪总是停留片刻便走了,因为她没有时间来伤感,她必须用尽全力地活下来。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她都要活下来。
以前日复一日的生活让她觉得疲倦,觉得生命的意义或许就是重复而枯燥的,如今受过苦难,尝过苦楚,才知道平凡和枯燥本身就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