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轻轻摇头,他将空着的那只手捂住额头,用这种毫无成效的方式减轻着愈加强烈的幻觉——一切幻觉不过是心灵的延伸,一切现象都终将被理性解析完全。
说来讽刺,他倒是没想到暗王过去曾经留给阿兰德最后的提醒竟然会因为遗忘演变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道暗王是否会后悔祂踏上追逐力量的道途的时机太迟些……不,走上自毁的永夜道途的人大概都无一例外地会感到遗憾,感到迟钝。
……就像最初的他,那个连为亲人复仇都做不到的懦夫一样。
但现在他仅仅是为了仇恨行动吗?艾德蒙·唐代斯也说不清楚,也许他该死地选择了自我宽恕,自我救赎。或许他和法斯兰德同归于尽才是最好的结局,不用和白昼的伪神一样套着大义的锁链;不用像命运的弄臣一般的为了某个压根不可能的目的而选择和无智的空洞为伍;更不用忍受某个时空来的小子经常性的岁岁念和时不时的,该死的没有恶意的玩笑。
早些死去的理由有太多太多,但他,连之前他的本名都献祭给暗王的倒霉蛋,一个用着“复仇”之名而还未成功的弱者——就因为那个疯子,那个小丑的一句话,为了一个压根称不上可能完成的计划,选择了在向仇敌挥刀之前,在那一毫秒之内,仅仅砍了仇敌一刀之后,留下了杀父杀母的仇人的命——将边缘星系一半的人递给亚空间的“盟友”。一场美其名曰“同化”的绝灭计划,一个个信任着教唆者的单纯的人被亚空间深处的机械投入纳米转换仓,大脑被电子元件取代,个体情感被集体意志同化。一个个本该独立存在的个体,在那一瞬间被机械链接。
一半的牺牲换来了至高天的离去,也使得机械体能短暂脱离亚空间的束缚。
他还记得那个场景,名为艾德蒙·唐代斯的恶徒放任受骗者走向死亡,冷漠地看着父母与孩子分离;看着情人在睡梦中死去;看着由人组成的平等整体加入集体的浪潮:没有个人思想的不同光辉,没有个体之间的有趣差异,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机械,精密统一的电子构造,以及那个代表全体的自称“赛博勒克斯”。
或许教唆者会感到自责,大抵过去那个活在幸福家庭里面的无名氏会去赎罪。
但艾德蒙·唐代斯对此无所感悟,也无所谓悲伤,更不可能自责。
伯爵看着愈加逼近的东部高地,看着像如脆弱的墙灰块一样被黑线撕裂的普通民众,他哈哈大笑:“这是必要的牺牲。”
一如过去,在机械体同化那些民众时的反应。
“嗬——嗬——”希亚在狭窄的小路上狂奔,即使口中泛着不容忽视地金属味,也没有让她停下步伐。
她必须去找到艾德,找到现在控制躯体的伯爵。
即使作为半个灵能绝缘者,希亚也能感受到周围空气中愈发浓郁的亚空间气息,以及现在正在东部逐渐活化的气体。
希亚在奔跑途中忽然将手指狠狠插入舌根,死死攥紧碰到的,还打算往里钻的,黏糊糊的类蛞蝓状的,亚空间独有的寄生虫,将它拔了出来。她没空去看这个亚空间的生物长什么样,只是在奔跑途中将它踩碎。
空气黏糊糊的,像是粘着青蛙卵的粘液一样,随着人的呼吸,将那些亚空间寄生虫逐渐吸入喉咙,吸入气管,吸入肺部。
但这些不该是她放弃的借口,希亚握紧了腰间别着的枪,警惕地扫视前方,继续不停地奔跑。她之前做了错事,因为身份饱受歧视而扭曲了心灵,甚至为此污蔑了一家人……即使事情出乎了她的意料,即使造成悲剧的根源并不在她,但她有必要为此负责——有必要将一个无辜者救出这颗星球。
或许她真的疯了,一个常用柔弱伪装的骗子,一个喜欢凭借医生的好名声实行恐吓的卑劣者竟然会因为一个只能堪堪称之为萍水相逢的人冒着死亡的风险——她过去最恐惧的东西——去帮助一个陌生人回家——因为那个人不会被她身上的特性感染,因为那个人对她感到担心——明明艾德自己的身体比她还要差……
如果可以,希亚想到“如果”一词的讽刺,但凡涉及灵能绝缘者相关的人物,死了就真是死了,不可能存在有所谓“转世”的可能。但她还是希望能在一个没有灵能的世界,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中,好好和艾德相处——一直骗艾德倒也不错,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如果能像之前那样,如果她还能活着,艾德还能在艾德蒙·唐代斯那个疯子死后活着,甚至愿意留下来……或许她和艾德之间也许会一直用兄妹,或者朋友的名义平静地生活下去。
但……
希亚知道这个想象也仅仅是个想象了,她能感受到那场实验留下的后遗症在亚空间的作用下更加强烈了。
瑟克斯……那个她并不愿意回忆的名姓,那场将她变成半个灵能绝缘者的实验,那颗在噩梦中仿佛要把她的灵魂焚尽的恒星。
希亚抽出小刀,在手指尖端轻轻化了一道伤口。血液顺着伤口渗出了一小滴,鲜红之中暗含金色的光彩——这将是她唯一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