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拿出手机,点开一本电子书。怕陈氏看不懂,还贴心地调成繁体字版:“这就是陈老师的自传文章,在里面她提到了你。”
陈氏捧着手机,安静地读起那篇文章来。文字十分朴实,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就像是一个老人家坐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说着她的一生——
【我出生的鸳鸯镇,是一个有着许多的牌坊的地方。那些石头牌坊矗立在那里,是一道道旌表,又像是一个个高大的武士,无声地守卫着那个旧时代的一切规则,孝贤仁义,忠贞节烈。
我的母亲便是一个殉夫的节妇,只是没有赶上祖母口中的“好时候”,没有被褒奖一块属于她的牌坊。每每提及此事,祖母都深以为憾。
对于每个孩子来说,母亲都是特殊的存在。我没有,所以我将周围人的只字片语拼凑起来,想要画出一个母亲的形象来——她应当是一个旧时代的妇女,贤良淑德,温婉贞静,有着旧时女子的美德。年纪轻轻嫁给我的父亲,又在丈夫死后投入冰冷的湖水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从小祖母和叔叔告诉我说,母亲是个好女子,因为她的殉夫。他们没有说她是怎样一个人,姓甚名谁,何等性情,似乎那并不重要,也可能早不记得了。无论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活泼还是安静,喜欢或是讨厌什么,一切都不重要。她一生的亮点,在他们的口中,唯有殉夫这一件事,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
在烂漫的少女时代,我也曾以为父母之间有真挚的爱情,以为母亲就像自刎的虞姬,赴水的兰芝,坠楼的绿珠,化蝶的英台,是追随自己的爱情而去。这种幼稚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从仆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原来母亲是被迫死的!她并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好用她的死亡为家族换一座牌坊,一座人心里的牌坊!
她死的时候,皇权已然崩塌,不会再有帝王来给她赐一块高大的石头牌坊。可是人心里的牌坊还没有倒,正是人心里的牌坊,压死了她,也压死了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旧时代的苦难的女性。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着我的父亲,但是她肯定爱我。因为陪伴我长大的,是她生前为我做的小衣裳。她为我做了许多衣裳,一直到七岁,我都还有她做的新衣裳穿。
古人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非游子,亦有慈母,我非游子,却与母别离。
我思念着我的母亲,可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只知是姓陈。祖母说她就叫贞娘,说这是美名,可我觉得她一定不叫这个,也一定不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我将自己的姓氏改为陈姓。我想以这样的方式,纪念赋予我生命和爱的母亲,以及那个旧时代里,所有无辜消亡的女性……】
陈氏读完,不禁落下泪来,语气似喜又似悲:“囡囡没有怪我。她念过许多书,留过洋,还会写文章,比我这个当娘的强得多。”
苏离:“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霍骁:“你是个很好的母亲,有一个很优秀的女儿。”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将空间留给陈氏,让她慢慢收拾自己的心情。
“幸好她这辈子不像我。”陈氏捧着手机,又哭又笑,“我六岁的时候就裹了脚,十岁的时候上绣楼。那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大户人家的姑娘直到成亲前都不能下绣楼。人都说,这样养大的女孩子才是贞静的好女子。
那绣楼外头瞧着好看,上头也只有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放一张床,一个绣架,就没多少地方了,连转个身都难。绣楼的楼梯都被拆了,每日仆妇来送饭的时候要搭竹梯,送完饭她们下楼,把竹梯也收走,就防着我下楼。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上头,跟坐监似的。
那时候也没什么手机电脑,每天就是做针线。书也不能看,怕移了性情,每天只能看看窗外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那时我天天都盼着成亲,嫁猫嫁狗都好,成了亲能从这绣楼里出去啊!
后来父母为我定了亲事,听说是鸳鸯镇的大户。按说原本是高攀不上的人家,只是那家的儿子身体不好,需要八字相合的姑娘冲喜。爹娘起先还担心我不愿意,他们实在是多虑了,我哪里会不愿意呢。别说他只是个病秧子,就算他是个死人,是个牌位,我也愿嫁!嫁过去,我就能下绣楼了。
后来我成亲了,下了绣楼。可是妇道人家,还是只能被拘在后宅,看天井里那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那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天上的鸟儿,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直到后来有了囡囡,日子才算有了点盼头。每天给她缝小衣裳,想着她长大后会出落成什么样的姑娘,这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陈氏说到这里,语气都温柔了三分。
“看到她我便欢喜,那么小小的一团,睡在襁褓里,乖乖的样子,很少哭闹。有时候我又忍不住伤心,想着她也是个女儿家,怕她一辈子和我一样苦。幸好,幸好她这辈子不像我。”
她活了一辈子,看见的只有头顶巴掌大的天空。可是她的囡囡不一样,她见识过广阔的天地,拥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陈氏想,这可真好。
苏离和霍骁听着陈氏的话,一时都沉默无言。
陈氏擦干眼泪,继续道:“我活着做人的时候,只能待在宅子里。死后做了鬼,待在湖里,看到的天空反倒还大了许多。平日里看山看水,听林子里的鸟儿唱歌,看来来往往的游客。下雨天的时候,湖水和地上雨水相连,我还能走得更远些。”
“甚至今天,我还来了青龙都,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鸳鸯镇,倒比活着的时候还强些。苏大人,霍先生,真的谢谢二位。”
霍骁:“这没什么,不用谢我。”
“要谢的,要谢的。如果没有你们,我这辈子都离不开鸳鸯镇,看不见囡囡,也看不见外头的世界。”
她看着出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羡慕道:“想不到几十年后,女儿家不用被拘在家里,个个都能上学堂,能出门做工,做自己想做的事,真好啊。”
顺着她的目光,霍骁和苏离看见背着书包的女学生结伴走向学校,一身职业装的上班族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穿着绿马甲的志愿者阿姨在帮忙垃圾分类,一群大妈精神抖擞地跟着节奏跳广场舞。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普通人的普通日子,却是陈氏一辈子都没有想象过的生活。
陈氏痴痴看着,说道:“我那婆婆,有句话倒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生在一个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