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德音不见了,在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
“你不着急么?”
周鹤霄刚从北衙回来,总是饥肠辘辘的,抢了于霁尘的饭碗大口吃,在对面李持岸略显古怪的神色中,鼓着两腮如是疑惑。
于霁尘不怎么饿,单纯是被李持岸拉过来吃饭的,干脆把菜挪到周鹤霄跟前:“有何可着急,能在飞翎卫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的,满大邑又有几个。”
周鹤霄脖子一耿,囫囵咽下满口食物:“这可说不准,如今连清噪处的狗都爬到了我们头顶,旁的畜牲难保不敢下黑手。”
飞翎卫傍皇权而生,如今的上位似乎不喜欢霍君行,南北两衙也跟着倍受冷落,大邑京的权力更迭快如风云变幻,飞翎卫较太后代政时而言,自是没那么厉害了。
“飞翎卫的职权重心,眼下逐渐被转到御前仪仗上去,办差还得听御史台安排,”坐在桌子对面扒拉饭的李持岸,用筷子一敲碗沿,震掉挑在筷头上的半个黑色花椒,总结道:“飞翎卫现在可不容易了呢。”
周鹤霄用力点头,往嘴里扒一大口饭。
见于霁尘沉默,李持岸品出点味儿来,立马保证道:“此绝非师娘所为!”
她分析着提醒:“水德音被抓走,则抓他的人能威胁你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把柄被水德音抓在手里,能被反过来威胁你的?”
于霁尘手肘撑在桌边,四根手指虚握,食指侧边抵在上唇,啃着拇指指甲琢磨,片刻,摇头:“照理说是没有把柄的。”
于霁尘这样说,基本代表没有把柄被水德音拿住,否则那老王八早闹起事来,又岂会憋到如今。
“当局者迷,别只你自个儿在这里苦思冥想,”李持岸道:“不然你问问水图南去,关于水德音,她或许比你更清楚。”
“对啊,”周鹤霄有如醍醐灌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嗓门问于霁尘:“你此刻为何会在家里,不是应该和那位水姑娘,如胶似漆待在一处么?”
于霁尘要笑不笑:“这个问题你不如问持岸。”
关大师姐何事?周鹤霄视线落过对面去,看见李持岸脸上闪过可疑的古怪。
在周鹤霄开口之前,李持岸看向于霁尘道:“还是找找水德音为好,你不是打算回幽北了,免得节外生枝。”
“急什么,”于霁尘淡淡道:“时间到了,自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持岸!”这时,门外有人朝门窗洞开的屋里喊话,“家门口有人找你!”
“谁?”李持岸停下吃饭的动作,细看的话有几分心虚。
“不认识,一个女的,她说她姓韦,你出来看看吧。”
李持岸胡乱擦两下嘴奔了出去,脚步带起一阵风。
周鹤霄跟着走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边往嘴里继续扒饭:“持岸从交趾带回来的女子好像就姓韦,千山千山,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
征询的话音刚落,千山鬼鬼祟祟的身影,灵活地从周鹤霄眼角余光里一闪而过,贴着墙根跟了上去。
周鹤霄:“……”
“等我!”周鹤霄端着饭碗追上来。
还没等尾随李持岸走到家门口,于霁尘在走廊出口被霍偃拦住。难得见霍偃不镇静:“半个时辰前,来秀幸伤了我的人带走水图南,这会应已经到清噪处。”
来秀幸掌管的清噪处,和飞翎卫之间的恩怨情仇,简直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两部不对付已久,今上登基至今,两部矛盾日益尖锐。
“干!”周鹤霄激动地把饭碗往花圃边一撂,大嗓门冲静谧的院子喝道:“来秀幸抓了我们家的人,跟我去清噪处要人!”
于霁尘:“……”怎么比她反应还大?
周鹤霄的话音没落地,空荡的院子里脚步声顿起,飞翎卫从四面八方涌出,有边走边戴帽子的,有正把佩刀往腰上挂的,有嘴里还嚼着食物的……
只在周鹤霄一声喝,所有在家的人全聚集出来,个个嘴里骂不停,足见对来秀幸和清噪处的厌恶。
“干他爹,那孙子抓了谁?”最先过来的汉子呛啷把佩刀拔出两寸示威,凶神恶煞。
“是千……”周鹤霄甫开口,忽被只有力的手按住肩膀,偏头看,是千山,遂照意止下话头。
于霁尘上前半步,抬起另只手,掌心朝下做出个往下按的动作,围过来的躁动人群从里到外逐层安静下来。
按照原本的计划,来秀幸应是直接冲于霁尘来的。
她道:“大家稍安勿躁,来秀幸带走了我的人,我带人先过去看看,不到逼不得已,千万不要和清噪处动手。”
如今大邑京里的局面,对飞翎卫不算有利。
夹着尾巴做狗是飞翎卫目前最好的选择,“欲固灭之,必先狂之”,皇帝手里可以牵着飞翎卫和清噪处两条狗,但这两条狗只能是互相制衡的状态,任何一个独强都不行。
飞翎卫露弱,清噪处过强,霍偃等的转机便会到来。
“我几个与你们同去!”戴好帽子的青年道:“我们等在清噪处外,自己人照应着方便些。”
暂代飞翎卫诸务的霍偃不便出面,于霁尘遂未拒绝,点了几个头衔低的同行。
片刻后,几人几马奔出霍宅所在的胡同,稍后又有几个领了其它吩咐的霍家人,各朝不同的方向打马而去。
清噪处组建于今上潜龙时期,处首官来秀幸罪籍出身,乃今上少年时期的书童伴读,还算有点手段,从飞翎卫手里分走不少活计,今上坐稳大位后,清噪处愈受重用,来秀幸愈发针对飞翎卫,取代霍君行的心思昭然若揭。
“小娘子,我这里的刑具,你算是已经粗略参观过,后面还有几屋子的存货,时间紧迫,我就不挨个给你介绍了。”
昏暗潮湿的地下幽牢里,不到四十岁的男子斜签着身体,坐在把黑漆描金虎头椅上,隔着大半间牢房的距离,对被绑在老虎凳上的女子如是道:
“女子身娇肉贵,把那些东西一个个在你身上试一遍,也是不太合适,要我说,你一言不发不是办法,不如痛快些,把霍让构陷前江州承宣布政使史泰第的事,老实交代与我知吧。”
话音落下,幽暗阴森的监牢里,不知何处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随后立即消失,就像平静的水面骤然被抛出条鱼,濒死时又扑通落回水里,生死不知。
对未知的恐惧轻易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水图南尚未受刑,被按坐在被血渍浸泡得发黑的老虎凳上,不知从何而起的血腥味以及炙烤皮肉的焦糊味,混杂着充斥在鼻间,她怕得浑身发抖,耳边是牙关打颤的细碎声响,等意识到鬓边在阵阵发凉时,冷汗已经浸湿她贴身的衣衫。
来秀幸耐心不多,催促沉默着打颤的女子:“如果你想拖拉时间好等霍让来,我劝你还是打消如此想法,我能把你带来这里,自然也能留住你,”
言至此,他忽然玩味地笑了笑,说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话:“这里是大邑京,大人物执人生死易如摧枯燎发,霍让不过只是条吃两家饭的狗,你同我这般犟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那……”片刻,水图南听见自己颤抖干涩的声音,在密闭幽暗的牢房里弱如鼠啮梁木,“你想听我,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