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春夜,比起北域的苍茫辽阔而言,来得要更加温婉柔和。
出了衙门,夜风拂面,于霁尘怔忡须臾,舍下马车,独自走上他乡的街巷夜市。
车夫使暗处的人跟上去保护,唯恐出任何差错。
一名暗影不远不近跟着,只觉千山往常挺拔的脊背,此时稍有些下坍,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被扒手撞了肩膀顺走钱袋也没什么反应,仿佛一个做错了事,不知该如何补救的孩子。
暗影不知千山这是怎么了,只能顺手夺回被扒手偷走的钱袋,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心想千山也是够可怜的,几年来得赚了有几座金山银山呢,出门时身上带的钱却这样少。
江宁街头的夜要繁华到子时,夜市甚至无宵禁。
街市兴隆,于霁尘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路过了多少场人间的悲欢离合和嬉笑怒骂,她走累了,在路边一个馄饨摊坐下来。
“客想吃点什么?”正在包云吞的女摊主,用湿巾子擦手,热情道:“主食只剩下云吞了。”
怎么找了家云吞摊子啊,于霁尘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想,开口要了碗云吞,声音沙哑。
此刻已稍有些晚,云吞很快送上来,刚出锅,热气弥漫,瞬间模糊了眼睛,于霁尘想起来江宁后,第一次见水图南的场景。
“那就是南盐东家的大儿子,钱逢恩。”
南盐钱家老太君办寿宴,遍邀江宁商贾乡绅,于霁尘和南盐钱东家有利益往来,趁此机会来见钱东家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刚和南盐的老钱聊罢,出来就隔着半宴场形形色色的人群,看见了老钱极力推荐的他家大儿子钱逢恩。
于霁尘的心里,是偏向和老钱的二女儿钱逸道合作,听见身边老冯的介绍后,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和他说话的,是水园水德音的女儿,现任水氏织造的小东家,水图南。”
老冯目光穿过人群,在东家和钱大少爷那边打个来回,不动声色中精准捕捉到东家的目光所落,低声道:“逾白的织造若想在江宁立足,来日必不可少要和这位水小东家打交道。”
言外之意是,大通对水氏织造,必然会像对孙氏茶行那样,只能活一个,这是大通来江宁任务。
于霁尘视线落过去,看见不满二十的年轻姑娘,手捏酒杯,脸上笑意清浅,在全是男人的商行里艰难维持,被催嫁,被造谣,被指桑骂槐,也被挖苦轻蔑。
老冯跟在于霁尘身边快十年,偶尔也能看出点于霁尘的想法。
看见于霁尘望过去的目光,他犹豫片刻,委婉道:“阿尘,那个姑娘虽年纪不大,却城府极深,我看她爹水德音不是她对手,逾白将来,怕是扛不过她。”
“是么。”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挑了下眉,语气和神色一样淡淡的。
不太相信的样子。
“霁尘,找你半天,原来在这里。”钱家二女儿钱逸道寻过来,打断于冯二人的对话,“澈州的付雪妍到了,我们现在抓紧时间过去?——咦,看什么呢,我大哥哥?”
“嗯,”于霁尘视线稍往旁偏,没让钱逸道发现端倪,“走吧。”
钱逸道先行迈步引路,又忍不住嘀咕:“虽我老爹爹极力向你推荐我大哥哥,但毕竟是我把我家南盐和大通搭上线,南盐才在商行大会上给你投了关键一票,你最是知恩图报的,不会真考虑扶持我大哥,哦?”
声落,不闻回答,钱逸道看向那张清俊的脸,抱住脑袋苦恼:“霁尘,你只是偶尔看起来有些呆,不会真被人怂恿就过河拆桥吧?我一直觉得,你不是个凭男女就判人输赢优劣的,你可千万别让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呐!”
“那个水图南,”于霁尘答非所问,满脸正经,“可议亲了?”
一句话问出口,钱逸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叽叽喳喳的话变成出不来也咽不下去的“喀喀喀”。
她喀喀喀半天,忽然懂了于霁尘这句话的意思,笑起来,轻快道:“区区江宁,竟也有我包打听钱逸道挖不出来真面目的人物喏。”
于霁尘这种人,强中之强者,岂会讲半句废话,今次问水图南是否议亲,必定是因为那水小东家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
想到这些,钱逸道难得露出几分正经之色:“平常所闻,不过是这位水大小姐勤奋努力,中规中矩,你晓得的哦,女子在商不易,她与其说是替家中打理家业,倒不如说是被迫走到人前来,倒是多闻说她貌美有才识,经营生意上的本事反而平平,不足为虑。”
“你若是看上她,其实娶回家也可以,她听话,易拿捏,好摆布,不麻烦,最适合你这种人。”钱逸道琢磨道:“不过听你刚才的语气,这位水大小姐,恐怕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
要么说别在背后讲人坏话,这不,二人简单聊了两句水图南,转头便在角门里面等车时,遇见水图南从门外过。
“你不要再跟着我,我家的马车立马来的。”女子的声音糯软清甜,连不耐烦起来也像在撒娇,没有丁点威慑力。
追过来的是个乡绅家的公子,不依不饶:“你阿娘说,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所以才拒绝和我接触,可我真的非常欢喜你,你嫁我不算高攀,你不要妄自菲薄,你——”
水图南有事要提前离开,为不惹人眼,给人留下“目中无人”的话柄,特意和车夫约定在此偏僻处等候,谁知一路走来都没能甩掉这个男子。
“公子何必说这些欺负人的话,”她实在不耐烦了,冷下脸,却不知自己圆嘟嘟的样子更惹人爱,“若是非要把话说开,则彼此脸上都挂不住,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注意些好!”
谁知这般的拒绝,在男子看来是欲拒还迎的心计手段。
他自以为是地不退反进:“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人?都是贱商出身,能嫁九品小官算你高攀,门当户对不是白讲喀,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你家有钱,我爹爹是乡绅,两家结亲便是有钱有势,珠联璧合多好!”
水图南实在被这些腌臜话逼得恼怒,再三拒绝:“还请你自重,不要再讲这种轻薄话!”
自古烈女怕缠郎,男子又不怕丢脸丢名声,死缠烂打,围着水图南转半个圈:“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嘛,莫不是和那些无知愚蠢的闺中女子一样,喜欢那个什么于霁尘?”
半开的角门后,钱逸道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捂着嘴看满脸事不关己表情的于霁尘。
门外,水图南同样没有说话,没人晓得她为何选择了沉默。
男子却冷笑一声,不屑道:“是,他是吞并了孙氏茶行,年轻,有本事,但顶破天不过是个臭卖茶叶的,我们家可是诗书传家的乡绅!我爹爹是员外!我曾祖父在大邑做过五品京官的!”
水图南终于开了口,仍旧糯软的调子,同人吵架像撒娇:“不晓得你在讲什么疯话,若再如此无礼,来年水氏织造和令尊的桑叶契约,就没必要再续签了!”
“你竟敢威胁我?!”
见水图南软硬不吃,男子耐心告罄,恼羞成怒,叉起腰开始谩骂:“就你这样的还敢威胁少爷我,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还真是旁人夸你两句,你就当自己美似貂蝉了,看见你脸上的雀斑我就恶心得想吐,呵,于霁尘倒是和你很配,你一个麻脸子,他一个瓜矮子,玉女金童呢!”
外面,水图南沉默着没有回骂,角门后的钱逸道却听得直撸袖子:“嘿?水小东家怎么这样老实,任野狗星星狂吠,看我——”
一只有劲的手忽然拉住她小臂,连同她迈向门外的脚步,也一并被按在原地,于霁尘壮实是真,人也是真有劲,差点把钱逸道拽踉跄。
须臾,门外终于响起水图南的声音,带着国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和,平静得如同在讨论今日天气:“崇敬比自己强大的人从来不丢人,大通老板有魄力,有胆识,我自然喜欢,若阁下也如那位般,一出手能全吞下龙头商号,吞了还有能耐消化,我便也会喜欢,”
“可惜,”听她这语气,倒是真心实意的惋惜,“你和那位分明年纪相近,至今却仍在靠着先人的荫蔽和亲长的扶持度日,还不知所谓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要是你,没脸出来见人的。”
“你!”男子吵不过,高高扬起巴掌。
水图南不怯惧,也不跋扈,说话糯软不变:“你动我一个试试?”
打也不敢打,吵又吵不过,男子气愤地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