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整理情绪,于霁尘继续低头绣红盖头上的花花草草,嘟哝道:“作坊里基本都是些粗人,选择住在作坊的,多是些背井离乡,独自出来挣钱的,所以作坊里,一直有临时夫妻的现象,但并不是所有临时夫妻,都是自愿的。”
管理要求高的作坊,会注意些这方面的问题,而寻常的小作坊,甚至会以住舍不够为由,直接安排男女工住在一个屋里。
只要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这个屋里的女工,就会被默认成这个男工的“媳妇”,有男工在作坊里撑腰,女工就不会被过多的欺负。
也有的情况,是男工晚上溜门撬锁,把女工欺负了,女工无法反抗,又被男工拿捏了把柄,不得不和他过成临时夫妻。
“你长这么漂亮,”于霁尘道:“你敢单独住,我可不敢答应。”
水图南撑起身子,饶有趣味的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便听于霁尘继续道:“你要是有个什么,你娘还不扒我三层皮。”
带水图南从水家出来时,陆栖月警告于霁尘,休要让水图南受半点委屈。
水图南瘪瘪嘴,又躺回去,架起腿晃脚:“你讲的这个事,我听说过的。”
不知几时起,初相识时那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大小姐,变成了眼前肆意散漫的刁蛮丫头,于霁尘咧咧嘴,心说果然人和人关系不能太亲近,否则原形毕露。
“知道你还不防着些,”于霁尘道:“就对自己这么放心?”
水图南甜甜地笑:“我这分明是对你放心,于霁尘,你人也太好了吧,想出下作坊这么个办法,把我从水园拯救出来,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要感谢我的地方多着去了,留着以后慢慢报答,”于霁尘往前挪,两张床中间只隔一步距离,她踩着水图南的床沿,把绷架伸过来,“请问你老人家,这绣的是两只什么鸟?”
水图南把自己的大作满意瞧着:“鸳鸯呐,绣得多漂亮啊,活灵活现的,还有这针法,这构图,不好看么?”
说完还补充:“其实本来想绣大雁的,可我娘死活不让。”
大雁要比鸳鸯忠贞。
“好看是好看,但鸳鸯你是不是绣错了,这是两只雌鸳鸯吧?”大通虽然主营茶叶,但于霁尘好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至于雌雄鸳鸯认不出来。
这份绣图整体色调鲜艳,两只鸳鸯浑身朴素地混在彩绣堆里,一般人看不出来什么,但于霁尘眼尖呐,愣是从尾巴的长短上,辨认出这两只短尾巴傻鸟都是雌鸳鸯。
水图南瞧瞧精美的绣图,再瞧瞧满脸“我真棒”的算盘精,最后推开绷架,翻身朝里去:“那看来是我绣错了,你别乱动,回头我自己改。”
心里暗骂句这个蠢货,水图南径直午睡去了,留于霁尘坐在硌腚的床板子上,捏着绣花针绣了一下午红盖头。
晚上吃过饭,夜工的人进号区里干活,昼工的年轻人闲来无事,故意从水图南门外过来过去,吹着口哨,流里流气。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于霁尘出来给众人散一圈烟丝卷,又当着他们的面,把铺盖搬进水图南屋里,一帮人这才悻悻散了。
“他们为何要这样!”水图南大为不解,呼呼扇着新领的蒲扇,“真恶心人,大通就不管管?”
有些男人,好像这辈子就是被那二两肉支配着脑袋,一看见漂亮女人便巴巴儿凑过去,做着自以为很潇洒倜傥的动作,赖坐在旁边,屁股和上身扭成不同角度,托着腮,兴致勃勃对女子吹嘘着自己如何与众不同,眼睛也不停地,从各个角度,去窥探对方。
垂涎三尺。
于霁尘自己铺着被褥,淡静问:“你活这么大,见过几件告到衙门的强·奸案?”
“没见过呀,问这个做什么?”水图南给自己扇风,顺手也给算盘精打个凉。
于霁尘心里感叹,其实陆栖月把女儿保护的挺好的,像个没经历过野风大雨打的小花儿,“据我所知,江宁城每年的强·奸事件,平均每月十到二十起,但江宁官府公布出来的案件上,十年来江宁只有三起,你猜这是为什么?”
水图南太清楚,负责刑名法槽的按察司里,养的都是帮什么禽兽:“他们吃人饭不办人事,礼送得不周到,便是不肯正经给百姓办事的。”
“这只是你看到的表象。”于霁尘好生冰冷的嘴,把那些寻常人不得而知的残忍真相,一件件摆出来:“你可能晓得,女子通宵未归,便会被默认为是被人强毁,或者是去与人通奸,
所以那次你夤夜未归,即便你只是在水家别院睡了一宿,你娘还是骂了你,真正的底层女子被强·奸,一般是没人管的。”
甚至很多时候,是被默认为正常的。至于那些伶人,唱的、演的、吹拉弹的,连乞丐和监牢里的女囚犯也包括在内,被人强都不会有人追究。
女子若是被玷污,首选做法是把事情捂严实,一旦被人晓去,这姑娘便成了他人眼中,甚至是家人眼中的破抹布,不值钱了,任人欺负。
为了降低刑讼以提高政绩,大多数官员碰到这种案件,首先会从受害女子身上找问题,看女子是否存在不检点,有就按通奸论处。
其次则考虑让受害女子嫁给侵害人,如此便能撤案。以上两点如果全部走不通,官员才会考虑追究加害人的责任,也仅仅是考虑。
就江宁近二十年的判例来看,加害人罪名坐实后,最多是罚点钱了事。长此以往,便有了底层人心照不宣的默认行为。
而这种情况,在季皇后代政这些年里,其实还是有所改善的。
这些事,水图南确实是第一次真切听闻,比较来说还是惊骇的:“其实水氏织造两年前曾发生过这种事,十几个织工欺负了一位绣娘,绣娘羞愤投井自尽,她兄长闹到作坊,得了赔偿便销声匿迹,那绣娘的尸身,是作坊打捞上来,出钱下葬的。”
但那件事,总务沈其压根没有报给她知,理由是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适合晓得那些事。
“跟这里待一阵子,你会见到很多闻所未闻的事,”于霁尘叮嘱,“干活时,记得只喝自己亲手从水桶里打的水,不要单独跟男工去做事,女工也不行,不要单独在外面瞎逛,反正最好不要离我太远。”
水图南突然乐了,靠在床头笑盈盈问:“要是我被人欺负,你能保护得了我?”
“瞧你说的,”于霁尘伸过来一只拳头,“道德约束不住畜牲的时候,在下也是略懂一些拳脚的。”
瞧着算盘精这副懒洋洋的样,水图南咯咯笑出声:“你讲这些,最好不是逗我的。”
“逗你是小狗,”于霁尘铺好床立马倒上去,简直多站片刻都会累,“桶里是晚饭时打的净水,我已在隔壁洗漱过,先睡了。”
屋里油灯发着沉沉微光,水图南瞧着于霁尘的身影,心跳得扑腾扑腾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