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程澈嘴上却哑了声,目光错开宋之珩的眼睛,轻轻眨了几下眼,拼命忽视掉血脉里的兴奋分子剧烈地冲撞和抨击,撑在墙上的手臂都泛起青筋。
“对不起。”程澈的嘴唇有些颤抖,他收回抵在墙上的左手,没再说话,能看到的只是黑沉沉的眼神。
宋之珩的心脏狠狠地震颤了一下,不知为何,在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时他心里竟涌起巨大如海浪般的失望,他抬起眼皮,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看身前的大男孩儿,像是在期待他继续说些什么,可他没有如愿。
“早点休息吧,晚安。”程澈错开他的眼神,自然也错过了宋之珩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宋之珩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说道:“嗯,晚安。”
房门在一声轻响后合紧,程澈用力搓了把脸,悔意十足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背靠着门坐下,把头埋进用胳膊围出的保护圈里,这是他积以为常的行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好暂且用世界突然停滞这样的句子代替。时间像播放视频一样被拖动进度条,程澈回到三年前与宋之珩分别的那天。
那天他想了许多糟七糟八有违性格的开场白,但最后只像英格兰的绅士们路上偶遇那样,古板地用天气来寒暄。那天他别别扭扭地站在宋之珩身边,为了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而努力了许久,他说:“雨潮已经到加维了。”
然后他收获一双泛着眼泪的眼睛,但上天一如既往的公平,有得就有失,而他随之失去的,是那双眼里灿烂明媚的笑意。
程澈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心里酸软得像积了团雨云,一点点沁水,一点点塌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从眼睛一路烧到咽喉,令发声异常困难,每寸呼吸也滚烫。他只能听得到宋之珩努力压制的哭声:“…你要走了。”
这不是问句。
程澈的手突然失了力,放任手中的东西落到地上,被宋之珩拉进怀里,缓缓阖上了眼。
“别哭,我会回来的。”程澈不敢在闭上眼,怕眼泪掉下来,只好用力把眼睛往上翻,发狠地忍住眼泪划下的冲动,温柔地拍了拍宋之珩哭到颤动不止的脊背。
“我不……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去啊?”宋之珩睁开被泪水浸湿的眼睛,蹭了蹭自己脸侧的温暖手掌,越说越激动:“不行的话我去求你妈妈!你来我们家住吧,我把我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我不欺负你了,我也不会不讲理了。”
宋之珩一点点罗列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妥当的事,想要最后依靠这些抓住程澈:“我都改,我不会再这样了,你别走,我不想你走……”
程澈忘了那天宋之珩在他怀里哭了多久,等他哭到口中再也不能吐出一句连贯的话时,哭到不停打嗝,崩溃到乏力,才明白那么多年相处的时日在时间和命运面前是多么易碎且脆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宋之珩第一次体会到哭得失声代表着多么撕心裂肺的难过,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夺,无法出声,无法呼吸,但他同样无法移开目光。
程澈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角溢出,随着低低的泣音应声而下。即便原本有千言万语要说,此时却也被泪水泡得发胀,再也开不了口。
也是在那个时候,程澈看着怀中哭到崩溃的宋之珩,突然发现自己对他有着别样的执着。这可能是区别于友情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给了他痛彻心扉的难过。
不过真正意识到上面所说的那一点时,已经是在初二了。
阵痛记忆猛烈地撕扯着他,令他起身起得很艰难。他扶着墙站起来,依旧觉得脑子沉甸甸的。往事的重量果然不是他能承受的,无论在哪个年龄段。
阳光顺着落地窗洒下来,手机收到消息的叮咚声还有仍未平复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两人双双回过了神。
宋之珩将目光挪到程澈脸上,看着他拿起手机后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形容,像是难过中带着一丝慌乱,更多的是紧张和忧虑,宋之珩的心一紧,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程澈,怎么了?”
程澈放下手机,冲他露出温和安心的笑意,解释道:“阿姨说让你在这儿多住几天,她最近工作很忙。”
宋之珩紧紧盯着他,很快便摇摇头,他确定程澈在撒谎。
“不对,你别骗我。”宋之珩放下筷子,执拗地要听一个其他的答案。
程澈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还是瞒不过去。他伸手轻轻地覆上宋之珩的手背,捏了捏他的手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也逐渐平息下来。
程澈抿抿唇,斟酌着开口:“叔叔受伤住院了,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我不想让你太担心所以才骗了你,对不起。”
空气又陷入了可怕的安静,程澈原以为说完这句话后宋之珩会生气离开,可他没有,程澈只看得到他发颤的身体和忧虑的目光,以及同样无法忽视的还有掌心处传来的温热。
宋之珩一把将他的手捉在手心里,闭着眼呼出满腔恍惚的闷气,很着急地问:“哪个医院?我要去看我爸。”
程澈闻言立刻站起身,拿起两人的外套搭在臂弯处,又刻不容缓地用手机打车。
“中山一院,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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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后两人再无交流,宋之珩阖上眼靠在座位椅背,说服似的在脑子里自说自话,不会有事的,只是轻伤,只是轻伤。
可梦里的回忆总涨潮,扰得他心神难安。他还是会梦见雨夜,梦见他讨厌的阴雨连绵,梦见疾驰的汽车会溅起污水然后碾过脆弱心脏的雨天。或是,他最喜欢的,最怀念也最让他痛苦的灰蒙的雨。
然后,然后梦就醒了。
宋之珩醒过来,人还在车上,窗外是疾速倒退的建筑。他下意识去找程澈的身影,而身边坐着的已经是他。
那一刻宋之珩疑心自己是做了梦中梦,而事实上确实也是的。窗外时好时坏的阳光落在他眼睫,世界静止,像是一副定格的光片。
画面太唯美,叫人落泪。
在眼泪抵达眼眶之前,一只温热的手贴到了脑袋上,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倒在这人的肩头,他喉间一哽,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鼻尖也被连坐。
宋之珩吸了吸鼻子,视线不经意滑过程澈左手手腕内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被什么烫了一下,心脏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窒闷感。
程澈隐约感觉不对,低头一看,呼吸也仿佛暂停了,立马将露出的手腕缩到衣袖里面,又抬手遮住宋之珩的眼睛。
“没事。”
宋之珩一时间竟分不清他这句话是想安慰自己什么。
父亲会没事,还是,他没事?
宋之珩自嘲地笑笑,原来再完美的计划也总会出现纰漏,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安排,也会输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上。
就像他自以为足够了解程澈,却从来没有发现他左手手腕内侧有道极浅的灰迹伤痕,它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