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的管束成了刁难,关切成了虚与委蛇。江元成怨气丛生,表面亲密无间,对江元宏爱护有加,背地里却引他到井边玩耍,意图推入井内,幸被江益清撞见。
彼时的江族长在临近的州府任职,偶尔还家。江益清将此事告诉了他,他没说什么,却自此对江元成不甚喜欢。江益年临终前推选族长,适逢天家打击旧党提拔新贵,江邓氏的哥哥邓世通甚得君心,江家有意拉拢,江元宏亦性情更加宽厚仁慈,他便违背礼法,赞成了兄长的决定。这次以为江子衍殁了才选的江元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江族长看向江元成,只见他面无二色,静静吃菜。
他像一只温驯的山羊,速度却慢得多,与其说吃,不如说是品。曾经不喜欢的菜,忍着忍着,不知不觉中已然接受,左右咂摸,甚至能品出滋味来。
人有时候就像这菜,再不喜欢,尝着尝着也就习惯了。他的世界何尝不是如此?但总有根刺刺在心里,沿着血脉,刺得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甚至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的,为什么总被轻易夺走?母亲、父爱、族长之位,还有曾倾慕的女子……
察觉江族长在注视自己,江元成心下一紧,抬起头,故作镇静地问道:“二叔可有吩咐?”
江族长凝视着他,意味深长,“元成!你这坐相,别学得跟和光一样。”
江元成愣了愣,收起歪斜的腿脚,挺直脊背,恭顺一笑,道:“知道了,二叔。”
菜已上齐,宴席逐渐接近尾声。有人陆续离席,剩下的把酒言欢,侃侃而谈。
“爹!”江族长的三子江元达犹豫再三,上前俯身凑到父亲耳边低声嘀咕。他告诉父亲,幼子玉衡曾收到一封信件,但玉衡只顾与人玩耍,那信件便成了五谷轮回之物的随葬品。
江族长瞠目结舌,原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谁料是场意外,且是亲孙所为。一时间,他竟梗住,有火不能发。
江族长攥着酒杯,忖思片刻,一脸严肃地对江元达道:“玉衡五岁,是时候启蒙了。你明日即送他上学,每日千字文章,我要检查,写不完不许睡觉吃饭!”
江元达哭笑不得,玉衡才五岁,只识得一二三四五,这千字文章也不知写到什么时候。也怪他怕父亲较真,查出来更生气,便多了嘴,不然也不会落得他当年的下场!
父命难为,又极其固执,江元达只能领命接受,“遵命,爹!”
江子衍幸灾乐祸地笑道:“五岁才开始写,不早了!我当年可是四岁。”
四岁那年,伍玄庭携全家登门拜访。他对未来嫂嫂喜欢得紧,便送了条他捉的、有史以来最大的菜虫给她,吓得伍茉花容失色,当即哭成泪人。为此他第一次被父亲罚写检讨,因错字太多,到处都是圈圈|叉叉,又被罚抄十遍的《千字文》。还是兄长江子珩帮忙才勉强过关,但也开启了他不断抄书写检讨的人生。
说来也怪,他嫂嫂江伍氏一向柔顺谦卑,洁身自好。他出门不过一个多月,却翻天覆地,与污糟事扯上关系,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伍家在临近的苍水镇,人却从松花镇的方向带回。女儿家家,大概孤立无援,找不到出路,才会抛下一切选择逃跑吧。他定要搞清楚,若蒙冤必想办法还她清白。对他而言,江伍氏不止是嫂嫂,更是唯一的亲人——他发过誓,定要看护好她。
其他人七嘴八舌,纷纷附和,“五岁是有点晚。我像玉衡这般大,已会背《三字经》跟《千字文》!”
“我三岁就会啦!”
“善通你得对玉衡多加管教。你看他要识字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无了么?”
……
江家子弟三岁便要启蒙。因父亲严苛,江元达自幼便笼罩在繁重的课业阴影下,由此产生逆反心理,竟一事无成。眼看着而立之年已过,他不得已捐了个县丞,官小禄薄,但胜在祖业丰隆,不愁吃喝。他做得矜矜业业,有滋有味,只是相较父亲,过于寒碜。江族长看他不惯,曾多有指点,但江元达一副岁月静好、不求上进的派头。江族长大动肝火了几次,最终甩了句“烂泥扶不上墙”,随他去了。
没有父亲的压迫,江元达只觉身心舒畅,神清气爽。他不想子嗣再受他的罪,学业上多有娇纵,孰料父亲借题发挥,还是逃不过。
一想到儿子写文章,他免不了要指导,更免不了要挨骂,江元达就头疼。他索性祸水东引,将锅甩了出去,“我资质愚鲁,最近府衙的事也多。和光你最近没什么事吧?若没事,玉衡的课业就麻烦你关照几天。他也算害过你,所以但凡看不过眼的,是打是罚随你便!”
江子衍目瞪口呆,心道,若他真关照玉衡的课业,那罚写文章的可就不止玉衡一个,搞不好他写得比玉衡还要多。
江子衍赶紧推脱,“玉衡天资聪颖,得找名师,我是半桶水,只怕越教越倒退。”他暗暗戳了戳慕景淮,道:“我还要陪慕兄去鸿安寺祈福,怕是没时间。”
慕景淮佯装不知,笑道:“不妨事,我可以多等几天。”
江子衍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次倒挺谦虚。”江族长将一切尽收眼底,笑道:“反正你整日游手好闲,抽空指点一下,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江玉衡已日渐露出祸祸头子的影子。江子衍觉得自己十分顺看,看他却头大。知道江族长的目的,江子衍灵机一动,道:“好,不过要拿《风雪松山图》来换!”
江族长笑骂:“铁算盘的生意经是尽数传给了你。”
江子衍混不吝地笑:“二爷爷您就说同不同意吗?您之前答应过给我,可不能说了不算。”
“我只叫你看,可没说给。”江族长万般不舍,但他自认在绑架一事上有对不住江子衍的地方,心存愧疚,索性答应,“罢了,你再让我看两天。不过我这画不能白给,除了教玉衡,你还得替我处理两个月的族中事务。”
两个月,不长也不短。看出江族长身体微恙,一来是想休养,二是为他继任做准备。江子衍没有推辞,拱手致谢道:“多谢二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