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铝合金门背后也有许多纺锤氧气舱,树干中也站立着赤身裸体的头颅插满电极线的人类。同样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事实上,这扇门后的景象完全复刻了前面的实验室。不同之处在于:那一堵眼珠墙没有集体意识、被树干裹住的是活体实验者、实验器皿与用具摆放得井然有序、环境干净整洁。对比一下,前者草率应付,后者严谨以对。倒像是故意的。恐怕前者中的人造实验体有大用处,却不知是横插一脚还是浑水摸鱼。
思考间,尉迟朗拆卸掉走廊的扶手,将其充作导盲棍给施耀使用。施耀竖起耳朵辨识声音,慢慢跟在他身后。饶是有支撑,也不免几次撞到尉迟朗,更别提他脚底下踩着的电磁虫。于是尉迟朗改而抓住他胳膊,似扶似拽的。
施耀道:“孔武大哥,裴老师人呢?”
尉迟朗向施耀自称孔武,是裴劲竹的朋友。两个小时前,他接到裴劲竹发来的紧急讯息,大老远来柠檬社援助,顺着地图找到目的地时,发现施耀被电磁虫捆住云云。因为尉迟朗的相救与一番提点,施耀对他这套说辞无有生疑;待尉迟朗将他带到裴劲竹面前,更是坚信了。
“……裴老师是在前面吧?这里没有其他人吗?好安静啊……孔武大哥,你说如果我把注意力放在锻炼听觉上,在攻势上会不会有很大的进展?你说,要怎么在对手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踢出致命一击?……”稍微收拾好心情,这半大少年又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尉迟朗无奈一笑,挑他能听懂的回答。时而沉默,时而畅所欲言。施耀倒不介意,反而越发兴致勃勃。
磨磨蹭蹭,终于穿过铝合金门。两人越过一排排纺锤树,避开装满营养液的大油桶,拐过摆放成迷宫式的集装箱海,在一座悬浮岗亭底下驻步。这悬浮岗亭的门槛离地面有三十米之高,上去得踩阶梯。
尉迟朗抬头,道:“裴大哥,是我。”
话音一落,裴劲竹放下一根树干。若是施耀能看见,必定会讶异还有这种上去的方式。这树干瞧着不细,却也不粗,仅容一人脚踏那被刀砍出的凹口,扶手自是没有的。尉迟朗让施耀把导盲棍收好,左手一扶树干,左脚跟着踩上去,而后才抱住施耀。如此单臂搂着他腰身,一脚一踏地,带着人稳当当地上去了。蓦然间腾空而起,要施耀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孔武大哥人如其名,孔武有力,孔武大哥让他搂紧自己,他便照做了,没有丝毫犹豫。
行至半路,尉迟朗开口道:“很快的。”
施耀呆滞地回他:“哦……”
裴劲竹倚靠着桌子捣鼓着几本实验册子,见他二人进来了,踢踢身旁两张椅子,“坐。”
尉迟朗把凳子挪到施耀后面,叫了一声。施耀探手摸索,坐下了。
裴劲竹侧身,“施耀。”
“裴老师?!”施耀喜道。他伸手要探裴劲竹,裴劲竹已扣住他胳膊,结实地拍上一拍,道:“老师在。孔武跟我说有个小少年在“原实验室”,我行动不便就让他带你过来了。怎么样?没伤到哪里吧?……你这里鼻青脸肿,回去后得好好擦擦药。”
说罢,觑一眼尉迟朗,显然在配合他演戏。尉迟朗正襟危坐一旁。见状,一手敞掌,一手握拳,两厢对碰,朝他无声地说:“多谢领导江湖救急。”
终于见到一个认识的大活人了!施耀差点欢呼起来,“太好了!真的是你!!”他忍住眼泪摇摇头,“没事,我没事老师。”
裴劲竹打量他空洞的眼眶,拍拍他肩头。少顷,才说道:“刚才发生的事都没忘吧?”
施耀感到莫名其妙,说:“没忘啊。”他想起小纸人和紫瞳单眼,不免悲从心来,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吗?于是话头一转:“对了裴老师,你和孔武大哥有看到一个小纸人和一只紫色的眼睛吗?它们本来跟我在一起的,可我被一群发疯的羊挤出了数据块,走散了。你们有看见吗?能帮我找找它们吗?它们不会有危险吧?”
小纸人?紫色眼睛?裴劲竹边瞅尉迟朗,边应:“没看见。好,等会儿我跟孔武去找。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尉迟朗再次朝裴劲竹一手敞掌,一手握拳,两厢对碰。
“我好担心它们啊,”施耀开始倒一筐黄豆了,哐哐哐地砸裴劲竹脸上。他要讲蒋铿锵讲关楠讲老虎讲钟晓敏讲自己,总之思维活跃,问题令人应接不暇。裴劲竹理解他难受,耐心地等他把这股紧张压抑的情绪发泄完。
“对了裴老师,上次那个骑士姐姐是你朋友吧?!她是叫阿赖耶吧?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吗?她救了我的命我想当面谢谢她!阿赖耶姐姐是阿瑟的妻子吧!没错吧?……”
裴劲竹一个头两个大,施耀到底在说什么?阿瑟有个妻子?叫阿赖耶?邪门儿了,这事他怎么不知道?奇了怪了,难不成这千年铁树还能开花?
一刻钟后,裴劲竹从施耀的嘴里捋清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阿瑟的妻子是骑士阿赖耶;阿赖耶有一只紫瞳单眼,它很会放电;阿赖耶有个小纸人,也是他裴劲竹的朋友。
“裴老师,我感觉我跟你的朋友们好有缘分啊。”施耀感慨道。
也是他裴劲竹的朋友?裴劲竹在心底嚯了一声。那肯定是极有缘分的。就跟他看过的小说里描述的一样——打也打不死,分也分不开!裴劲竹在心底腹诽道。阿赖耶是尉迟朗,小纸人是尉迟朗,紫瞳单眼是尉迟朗。好,现在又多了一个,孔武是尉迟朗。全拉杂都是尉迟朗!裴劲竹半晌不语,裴劲竹无言以对,裴劲竹哑口无言。尉迟朗叠马甲的速度太快,脱了一层还有一层,说不准下一个“孔武”也即将披风而出。于是裴劲竹的眼珠慢悠悠地滑动到最眼角处,凝住,盯死尉迟朗,做出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无声地说:“好样的同志。”
尉迟朗盘腿坐在椅子上,在他们相谈间给自己冲泡了一杯拿铁,气定神闲地喝着。见裴劲竹瞅来,笑了笑,举起杯子,隔空朝他一碰。
施耀还在喋喋不休:“老师,等等我脑子有点奇怪,我想想怎么跟你说……哦对了,李老师他有没有问题?我刚才跟其他几位同学谈论,他们说李老师没有问题,因为李老师救了他们性命,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说话间反应过来,裴老师并不清楚前情。
他正要将这部分内容转述,裴劲竹却道:“好,我明白。施耀你听我说,我知道现在的黎葵镜是假的,至于李海峰,你先不用管。你就捡重点的跟我说。记住:解决问题的宗旨是要切中要害。”
言下之意,你施耀与那几个同学讨论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键讯息。
“回忆你们刚才所讨论的内容,把确认点和疑点总结给我就行。”裴劲竹循循善诱道。
施耀一头雾水,好片刻不语,显然一时总结不出来。裴劲竹已从尉迟朗嘴里知道他的大脑解码了不少在赫布突触中的讯息,想他是还处于疲累状态,便改口道:“我问你答。”
施耀点头。
裴劲竹心念百转完,问:“你提到李老师,怀疑他居心不良?”
施耀说得很慢,“我在供奉怒神的房间里听见他和黎葵镜密谋害人。还有……我看过老师们的简介,上面没写李老师能‘降维’,可钟晓敏说蒋铿锵他们变成纸片人是被他救了。钟任绢的笔记本也是他给的,可后面几页被撕掉了,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我就觉得很可疑。……她还说李老师迷恋黎葵镜,我想不明白既然迷恋她为什么要在暗中调查她?”
裴劲竹道:“好。你对黎葵镜放在赫布突触的事还有多少印象?”
施耀边思索边说:“还记得一点吧?……额,好像开始有点模糊了。”
看来是大脑过度下载信息导致的暂时屏蔽,也因为高频能量进入到人类的头脑,会被我执程序逐步过滤掉。得趁他神经元还遗有赫布突触频率痕迹时赶紧安排解码才行。于是裴劲竹把实验册放在施耀手上,说:“摸摸看,告诉我你感应到了什么讯息。”
摸一下就能感应到讯息?施耀好奇地摸索起来。那滑溜溜的触感让他不禁一问:“好凉?这是什么……”
正好跟他科普一下。裴劲竹便道:“这是锚定操纵机。”
“……好吧。”施耀囧了一下,突然想起了老虎的比喻。
裴劲竹:“由特殊材料所制。主材料‘拨索’能锚定所需粒子,接驳到既定位置以显示在屏幕上。每一颗粒子都有自己的意识,而‘拨索’是由无数精微粒子组成的材料。要使用它的系统必须经过认证,且只有一次机会。换句话说,锚定操纵机会认主……”
每个神经元都是一个出色的小型信息处理装置①,而两个神经元之间的相接处就是神经突触。一旦接触,必定会留下痕迹。裴劲竹要施耀解码,离不开同频共振的原理。其实,他大可强行破译,不是没有这种实力;可保不齐留讯的有没有做过手脚——倘若他强行侵犯其数据网络触发自毁程序,得不偿失。保险起见,先让施耀试一试。
“……因为绝对隐私性和便于隐藏的特性,它被应用在传达消息、储存讯息资源上。比如潜伏,比如不愿植入脑通讯器的上层人士用它来做灰色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