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我来到海志馆的屋顶花园,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学校的全景。秋意正浓的季节,除了月季和堆心菊以外已经没有花在开放了,取而代之被装饰上的是缤纷的彩灯,广播里播放着社交舞版本的《I Dreamed a Dream》,幸村精市的手指尖轻轻挠着我的掌心,带来温存的酥酥麻麻的电流。
“真弓小姐,请问能请你跳舞吗?”他又问了一遍,只是这次更加郑重一些。
我故意刁难他:“我对舞伴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哦。”
“尽管吩咐我吧,毕竟回应公主的期待是我今晚的任务。”他轻轻扶起我的手,让我们的十指慢慢相对在一起,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我的腰间,“风有点大,我们慢慢跳。”
随着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他带着我迈出了第一步,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引领着我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轻盈地旋转;我的视线里溢满了折射分散的色彩,好像踩着彩虹的碎片正在漫游,行星们的领域转换了位置,绕着彼此盘旋。他低着头认真的模样就这么映在了我的心上,眼皮在灯光下扑闪,漂亮的眼睛饱含着黑夜,每眨一下就显现一些月色那水状的流影。
音乐不停地变换着,他就这么默默地毫无怨言地陪着我跳舞,我们并不多说什么话,偶尔会看着对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但是不会很吵,我们今晚都很安静。只在看到我舞步慢下来的时候,他会问我“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要,我要就这样跳到明天早上……你是不是累了?”
就算受到这么任性的挑衅,他也只是笑着说:“我不累,都陪着你。”
只是舞会毕竟还是有时间限制的,最后结尾曲子是那首经典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你美好得如此不真实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你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你就像人们向往的天堂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我多想紧紧拥抱你
听到这句歌词的时候,他突然一个用力,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我的脸颊贴上他的胸膛,让听着他心跳的声音继续跳舞。我抬头望向他,他也正看着我,这个人的眼睛里偶尔会浮现出深海里缓缓流转的漩涡,聚变出某种扰动的引力,他就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告诉我:我是你的恋人。
如同一记暗号,气氛中开始涌动一种可能。一个真正的吻的可能。
他缓缓低下头,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顶住头晕目眩的感觉,竭力擎起眼睛去看他,紧接着嘴唇陷入一片柔软之地。他像吻一朵花那样吻我,细心地把唇瓣剥开,再咬住舌尖的花蕊,很快就发展成一场潮湿温热的微型海啸,朝我奔涌、漫漶我身。
钟声突然响起,我们被这动静惊扰,恍若大梦初醒般分离。风很大,气温也在降低,再在外面待下去,说不定明天就会感冒。
“该送你回家了。”他说。
“可是我不想回家。”到了江之电的进站口,我却挽起他的胳膊,开口请求,“如果我现在离家出走的话,你会陪着我吗?”
“我以为这是不需要问的事情。”他脱下外套裹在我身上,“当然了,而且我会好好找个借口的,比如去了真田家之类的。”
“你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好强大的心理素质。”
“事后当然也会被真田说教,不过跟你在一起最重要。”他翘起嘴角,“好了,现在我是你的了。想去哪里呢?”
秋天的夜冷得真是有点让人受不了了,手就算缩在外套里也还是会觉得冷,又偏偏这条路朝北,总是逆着风,迎面而来的冷风就像千百只刀片一样从我们耳旁呼啸而过。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去吃咖喱?”这是我未经思考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答案。
暖橙色光晕从“月见亭”的布帘缝隙渗出,仿佛是为了让深夜饿鬼忏悔而存在的迦南之光。我掀开暖帘的时候,穿茜色围裙的老爷爷从报纸堆里抬头看向我们:“牛筋玉子咖喱正好剩最后两份喽。”
“嗯嗯,麻烦要一份中辣的,你呢?”
“我也要一样的,谢谢。”
幸村摘下围巾时,我已经蜷进最里侧的火车座,急需暖风机和热绿茶获得一些人间的温度。
陶碗端上时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窗上晕开雾气,我开始给幸村介绍我喜欢的吃法:在滚烫的炖牛筋咖喱中打下一颗温泉蛋,慢慢让蛋白滚熟,接着用勺子戳破它,然后把没有熟的蛋黄和咖喱混在一起浇在饭上吃,一口牛筋一口米饭,一切都是出于对咖喱之神的尊敬。
他看着我虔诚的吃相,只能笑着摇头,说什么全日本八百万神,从来没听说有专门保佑咖喱的。
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不禁有点怀念:“确实是没有的,而且神社也很少能够做咖喱来吃,因为是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且不说神明大人,就是信客闻到了应该都会受不了吧。但是我以前一到天冷的时候就特别想吃咖喱,做梦都在想,还因为这件事情跟外婆吵架,吵到离家出走的那种。”
“居然发生过这么严重的冲突吗?”
“其实也不只是因为不能随心所欲吃咖喱这件事,而是神社家的小孩规矩太多了。”我一一细数,“不能剪很时尚的发型、不能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不能离开神社太久……哦,最过分的是不能和家人朋友一起庆祝圣诞节。”
他表示理解我,并且好心地把碗里的炸南瓜分给了我:“虽然知道原因,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确实是很不合理的事情。”
“是,所以为表抗议,某天晚上我就趁大家睡着以后离家出走了,可能是因为连续三周都在筹备祭祀,也有可能是受了书的影响——我那个时候在翻爸爸的书柜的时候翻到了《海边的卡夫卡》,读也是读不懂,只记得主角要做‘世界上最顽强的 15 岁少年’,所以我也效仿。”
“所以你乘上夜间巴士到四国地区去了吗?”
“……哈哈,其实就是一个人偷偷下了山,然后找了一家咖喱店大吃特吃了一顿,吃完就回家了,因为什么证据都没留下来,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还很恍惚,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在梦游。”我说完了以后,喝了一口绿茶,“不要教训我哦,我也知道这样很危险,以后不会这样做了。”
“真的吗?”他用轻松的问句回以质疑,“以后真的不会这样做了吗?”
才怪,我做的白日梦是十八岁生日一过马上去考驾照,然后前往美国来一场毫无征兆的公路旅行。开着租来的杂牌车,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一路横穿到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圣塔莫妮卡,奔驰在充满怀旧风情的六十六号公路上,时间一定是在秋天,因为那个时候的晚风最凉爽舒适,然后开到无聊的时候停下来,爬到车的顶上,欣赏烧得火红的半边天空,看闪着金光的湖面倒映出曲折的太阳。
“我们一起去吧,我以前去过美国,可以给真弓当导游。”
好温柔。
“我也会考驾照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换着开车了。”
好体贴。
“我还会搭帐篷和生火,会辨别植物,穿过无人区和沙漠的时候一定不会让你感到害怕。”
“停停停,你说了这么多,那我要做什么呢?”
他想了一下:“唱歌给我听,和我说话逗我笑,晚上睡觉的时候教我认星星。”
而且有些时候甚至比我还会做梦,我就说了嘛,这个世界真的不能没有幸村精市。
“好啊好啊。”
……
冷。
日历一页页撕起来全无感觉,就像日子一天跑过一天,人也毫无知觉,只是顺着惯性咻咻地在冬天的冷风里奔波。入冬之后,白昼渐短,太阳升起的时间也比夏天那时候晚了不少。
又到了一年里最忙碌的年末时间。
天还没亮透,伯父伯母就已经支起了铁锅煮年糕红豆汤,爸爸正踩着板凳擦灯笼,竹篾刮落的陈年煤灰扑簌簌掉落在雪地上,为了美观,后来参道两旁的雪堆全都被他拍成歪扭的兔子形状;阳菜抱着新扎的竹扫帚跑过中庭,刚学会走路的亮介君跟在她后面跑,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飞了偷吃供果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