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棠树簌簌。
落下一片片娇妍的粉白花瓣。
钟离棠雪发仙颜,墨氅白衣。许是今天的曦光太过柔和,以致于他垂下眼眸时,清冷的眉宇都温柔了几分。
而他怀里的红狐狸,皮毛细软光润,如绸如火,九条毛绒绒的大尾巴越过手臂,如扇垂下,悠然地轻摆。
任谁看了,大约都觉得此景如诗如画,人谪仙,狐狸娇俏漂亮。
除了小龙崽。
他嫉妒得绿眼睛都发红了,竖瞳眯成一条直线,危险地盯着红狐狸。还竖起尾巴,摆出攻击的架势。
“嘤嘤嘤……”
红狐狸仰起头,蹭了蹭钟离棠,叫声又娇又嗲,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嗷嗷嗷……”小龙崽冲他咆哮。
红狐狸动作一停,低下头,瞥了眼他,嘤嘤声忽然变作低柔的男声:“钟离棠,你怎么养了这么个丑东西?!我眼睛都快要被他丑瞎了!”
小龙崽大怒,再也忍不住撕碎嘤嘤怪的冲动,原地跳起咬他的尾巴。
谁知狐尾随意一摆,不仅恰好躲过他的攻击,还反过来拍了他一下,看似轻飘飘的,却拍得小龙崽摔了个跟头不说,还吃了一嘴的土。
“嗷嗷嗷!”
小龙崽气坏了,爬起来,冲他凶狠地龇牙。
胡十四来了兴趣,自从成了妖王,因着地位高修为深,寻常兽见了他即便不瑟瑟发抖,也是十分恭顺。
已经很久没有兽,尤其还是兽崽子,不仅不怕他,还胆敢攻击他了。
正想逗弄逗弄,钟离棠开口了。
“前辈。”
胡十四在他怀里抬头:“嗯?”
“可以下来了吗?”钟离棠墨黑的眸子注视人时,很容易给人一种,他很认真的感觉,“您有一点重。”
闻言,胡十四从他怀里轻巧地跳下,不满道:“我哪里重了?分明是你现在成了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以前你抱我的时候,可没说重……”
小龙崽本就讨厌比他好摸的毛绒绒,尤其是和钟离棠亲密的毛绒绒,一听这暧昧不清的话,大为光火。
“嗷呜呜……”
小龙崽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去。
胡十四颇为稀奇地呦呵一声,几下把小龙崽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真不知道该说你这小崽子勇气可嘉,还是不自量力呢?”
钟离棠知道胡十四下手有分寸,不会真伤了小龙崽,便没有阻止。
小龙崽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又太过轻率,行事多少有些不顾后果。
不如借此机会,叫他知道轻重。
红狐狸把小黑龙胖揍一顿。
“你可认输?”胡十四问。
“嗷呜!”
小龙崽绝不认输,但打又打不过,还被摁得起都起不来。
于是挣扎着昂起头。
噗——
小龙崽朝胡十四喷出一团火,黄白的色泽,温度比前几日更高了。
火焰碰到狐毛,瞬间燃烧起来。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看见火红的狐毛在火焰中不仅安然无恙,还仿佛镀了一层色,愈发光润。
“真不巧,在下乃火狐狸是也。”
胡十四得意洋洋,张嘴喷出一团更大更炽热的火焰,回敬小龙崽。
不伤人,就是伤自尊。
打不过,喷火也比不过,小龙崽这下彻底蔫了,往地上一趴不动了。
耳朵尾巴都耷拉着。
“没意思。”胡十四放开了他。
钟离棠上前,俯身抱起丧气的小龙崽,安慰道:“妖王前辈比你年长许多,你输给他,实属正常。”
“呜……”
输给毛绒绒的小龙崽不开心。
“也就是妖王前辈心善,看你是幼崽没动真格。若你攻击挑衅的是旁的大妖,怕是会被吃掉。”钟离棠谆谆善诱道。
“嗷……”
小龙崽恹恹地把头埋在他肩上,心里暗暗萌生出,想要变强的念头。
而胡十四看着钟离棠的举动,却陷入了沉思,刚刚不是还说他重?
他寻思着小龙崽也不轻啊。
-
胡十四好酒肉,每次来凌霄宗,钟离棠都会在弟子峰的膳堂招待他。
这次也不例外。
钟离棠体弱,用不了传送阵,本想招来一只仙鹤代步。
却被胡十四阻止了。
“何必如此麻烦?坐我背上,我载你过去便是。”胡十四盛情邀请。
闻言,小龙崽低头瞅了瞅自己的小身板,又是一阵气闷——要是能快点成长至幻象里那般庞大的自己就好了。
就是一半,也能载动钟离棠了。
“还是不劳烦前辈了。”钟离棠知道妖族的一些传统,比如背上这种重要的位置,一般只有伴侣和幼崽能坐。
谁知拒绝的话音,还未落。
就见本来正常体型的狐狸,忽然变作小山大小。风拂过时,火红的毛发如波浪起起伏伏,宛若一座火焰山。
接着,两条狐尾甩过来。
一条卷起钟离棠,一条把小龙崽从他怀里拨开。
“以前闯荡荒域的时候,遇到凶兽追杀,我正值突破的关键时候不能动弹,是你抱着我逃了三天三夜。”胡十四不容拒绝地把钟离棠放到自己的背上,“如今你不便,我背一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钟离棠:“……”
因为凶兽本来就是追杀他的,而胡十四,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但胡十四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确定把钟离棠放稳了后,倏地腾空而起,熟门熟路地飞向弟子峰。
“嗷嗷嗷……”
小龙崽气急败坏,忙拍翅膀,嗷嗷叫着追赶。
弟子峰上多是一些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尚未辟谷,所以才设有膳堂。
也是凌霄宗唯一的膳堂。
这会正值早膳快要结束的时间。
往来的弟子多,又年岁小定力不足,忽然瞧见一大头红狐狸出现,已是“哇”声一片,惊叹连连。
待看见钟离棠从狐背上下来后,更是疯了一样,成群结队地涌过来。
实在不怪他们,因为即便同宗,他们也鲜少有机会能见到钟离棠。
不提钟离棠平日里深居简出,便是他修为仍在的时候,偶尔出一次坐忘峰也是瞬移,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入门几百年,都没见过钟离棠真容。
所以他们看见仰慕已久的仙尊。
才会如此激动。
“仙尊!真的是仙尊哎!”
“哇,我居然见到活得仙尊了!”
“呜呜呜,仙尊大人,弟子以后一定好好习剑,争取成为像您……”
吵吵嚷嚷的,令紧赶慢赶才到的小龙崽,愈发烦躁。
“嗷呜——”
小龙崽怒冲冲地飞进小弟子们聚集的地方,凶巴巴地长啸一声。
“啊,是他啊!”
“快跑,快跑,快跑。”
“呜呜呜,好可怕呜呜……”
围着的小弟子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立刻作鸟兽散。
钟离棠愣了一下。
奇怪,小弟子们怎么会如此害怕小龙崽?
正好司秋从膳堂出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值守山门的弟子,把小龙崽曾连元婴修士都敢抓挠的事迹宣扬了出去,如今宗里几乎是人尽皆知。
而小弟子们,修为多在练气、筑基,自然怕触怒不好惹的小龙崽。
何况小龙崽还有仙尊做靠山。
钟离棠:“……”
原来是凶名在外,又背景强大啊。
-
待进了膳堂小楼的二楼包厢。
发现不仅酒菜已经摆好,还有一人在此等候多时,正是陆君霆:“妖王远道而来,但是师弟身在病中,每日汤药不断的,实在不宜饮酒,本宗主特来陪阁下喝几杯,不知可否?”
这话胡十四就不爱听了,过去他来凌霄宗做客,钟离棠身为主家,多多少少会陪饮几杯,如今钟离棠不能饮酒,他还会丧心病狂地强迫不成?
于是冷笑一声,由狐化人。
相貌雌雄莫辨,气质妖孽惑世。
一身油光水滑的火红皮毛,化作艳丽轻薄的红裙,随意一动,便隐约露出白皙修长,却不乏肌肉的结实大腿。
上身未着衣,只用了一条红绫缠缚,露出双臂与部分胸膛腰腹。而这些裸露出的部位,要么覆盖着各种伤疤,要么浮现狰狞威严的麒麟纹路。
胡十四没正形地往椅子里一坐,拎起酒壶,直接倒了两碗:“用小杯子多没意思,酒就应该大碗喝。”
“陆宗主,请。”他举起一碗酒。
陆君霆面无表情地也端起一杯,朝他敬了敬,然后豪迈地一饮而尽。
胡十四挑了挑眉,同样一饮而尽。
接着,两人开始较劲似的对饮。
钟离棠没有理由阻止,索性投喂起情绪一直低落的小龙崽。
“嗷呜。”
小龙崽自己蹲坐在一张椅子上,想吃什么,就用桃心尾巴指一指。他不开心归不开心,却不会苛待自己的肚子。
他指什么,钟离棠就用公筷夹给他。
没一会儿,小龙崽就吃圆了肚子,瘫在椅子上歇息。
钟离棠放下筷子,抬头看对饮的两人,发现胡十四面无异色,陆君霆却脸色酡红,已然微醺。
“师兄。”钟离棠叹道,“这些酒的年份久远,还是莫要贪杯。”
他师尊好酒,膳堂存放的酒几乎都是他师尊搜罗或自酿的,年份少则千年,多则上万年的,也不是没有。
否则胡十四也不会喜欢来喝。
“嗯。”陆君霆听话得不喝了。
胡十四却嗤笑:“就这点儿酒量,也好意思说陪本王喝点?没用。”
接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却不喝,而是举向陆君霆,笑意微冷:“酒是好酒,就是你们凌霄宗的人不是好人。哼,这几天,你们凌霄宗的弟子很嚣张啊,接二连三地往我妖域丢妖兽灵兽,还没几个是好的。”
缺胳膊断腿,尚且算好的。
更有那半死不活的,疯了傻了发狂的,一看便知遭受了可怕的对待。
“听说是陆宗主下的命令?”
陆君霆点了点头:“妖王不是一向爱惜同族吗?所以,本宗主让弟子把那些受伤的兽送去妖域,有何不对之处?”
咔嚓——
胡十四手指没控制好力道,捏碎了碗,酒水洒了他一身。
钟离棠扶额,师兄许是真醉了,开口就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仿佛胡十四为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师兄若是醉了,且回去歇息吧。稍后我自会为妖王前辈解释来龙去脉。”
“我走便是。”陆君霆看了他一眼,神色似乎有几分委屈。
钟离棠怀疑自己看错了。
-
陆君霆走后。
钟离棠从自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壶早就泡好的莲子海棠冷茶。
斟一杯,以茶代酒,敬胡十四。
对钟离棠,胡十四的态度就好很多,笑嘻嘻重拿了个碗,把酒满上。
然后身子一歪,想靠在一旁的钟离棠肩上。
钟离棠侧了侧身,拿茶杯挡在自己与胡十四之间。
“唉……”胡十四长叹一声,眼神幽怨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没变啊,兽身还有机会挨着你,人身真是挨不了一点呀。”
钟离棠只举了举杯,说:“前辈,请。”
“请。”胡十四坐直了身子,神色一正,“我刚刚说笑呢,我知道有你在一日,凌霄宗便不会为非作歹。”
若哪天钟离棠不在了……
胡十四端起碗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感受着辛辣,片刻后才缓缓咽下,笑道:“唉,若哪天你不在了,这世上,恐怕就没有人值得我相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