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禹失魂落魄地从办公室出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白孔雀,俞鸣章跟在他的身后,伸手钩住了他的中指,“哥,我很担心你。”
走廊上人来人往,龙禹叹了口气,把脸往他肩膀上一靠,胀痛的眼球压在年轻人坚硬的骨骼上,意图把漫出来的眼泪压回去,“先进去吧。”
他们回病房时,于霞已经占据了那把折叠椅。
医生交代心衰病人是不能喝水的,于霞在病房里的一件大事就是每隔一会儿就拿棉签给他润润嘴唇。她弓着腰,做得很细致,一点不像那个平日里总风风火火的女人。
她听到脚步声后,把一次性纸杯往床头柜上一放,坐回椅子上,问:“你们去哪儿了?”
“去医生办公室。”龙禹走到窗边,眯了眯眼睛,他的声音也被风吹凉了一般,“你不是不来了嘛?你要去听听嘛?”
“阴阳怪气什么?你跟我讲讲不就行了?”于霞的声音比他还冷,她跟儿子对视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躺在床上的龙健——龙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龙健已经醒了,正抿了下开裂的嘴唇,虚弱地看着自己。
龙禹像一只鼓胀又被扎破的气球,那点刚刚被母亲激起来的怨念迅速爆开又消失。
父母就像一个标靶,给予他愧疚,那些愧疚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发酵,偶尔会转换成恨意;再偶尔,会像如今这样冒头。
龙健虚弱地叫他的名字,“医生跟你讲了啊?”
他还一副抱歉的样子。
于霞抢过他的话,“本来就应该跟他说,什么都你来,什么都一个人就能行了?龙禹就想看到你这样吗?”
“别发脾气。”龙健艰难地转眼看她,恳求地说,“我跟儿子聊聊吧。”
“聊聊聊,谁想参加你们的对话?”于霞转头出去了,离开时还命令龙禹,“不准跟你爸动手!”
俞鸣章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龙禹第一次没有配合她的胡言乱语,侧着身体等于霞出去,又把目光落回床上躺着的,虚弱的父亲。
龙健做过造影的那只手腕放在被单外,压着极厚一层棉垫,那只手笨拙肿大,又青紫交加,就像是一截断肢。
龙禹收回目光,“你什么时候做的检测?”
“你做完手术没多久就测了。”龙健老实回答,他的声音像风拂过竹叶,又细又沙,“医生说你这个可能是基因上带的,是我跟你妈其中一个人传给你的;他建议我们做父母的也去做基因检查,我跟你妈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好,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但是也去做了。”
龙禹垂在裤兜旁的手指轻轻地抖了抖,“然后查出来你也有。”
“是啊。”龙健的气息断断续续的,“我们配合医生做了很细致的检查,找出来原因了,他又说没有治疗方法。”
这些生物的知识都是龙禹了解过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总之,就是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法。我跟你妈也很失望,只能想着多照顾你一点,让你的生活好一点。”
龙禹垂着眼帘,接着说:“然后你就不要命地挣钱,喝酒应酬,后来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幸运,这个基因对你也有影响,你的血脂慢慢地控制不下来了,但是你还是不停下来,始终觉得挣不够钱。”
“龙禹,我从来没有觉得不幸过,我跟你妈都觉得很幸运有你这么懂事的儿子;就是很惭愧,没有把你生得健康一点。”
“爸,我那天说的那番话让你有压力了吗?”龙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那么说是希望你们尊重我的选择,不是为了给你们施加压力。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对这个基因和解了,没有和解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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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龙健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其实身体底子还没有龙禹这个病秧子好,他如今的情况即使稳定下来了,但这一病倒就伤了根基,身体状况是断崖式地衰退,喝水不能喝多,吃饭必须有个量;喝酒,熬夜工作这些早就被老婆管控了。
他从前总是一副儒雅精神的打扮,如今也难免因病出现了面容浮肿,眼睑下总是亮堂堂的一块,看起来显得有点邋遢。
龙禹每次见他时心里都很不好受。
而医生那个诊断“预后不好,心衰极有可能有生命危险”就像一把利刃悬挂在龙家母子头顶上,没人敢提起,但又没人敢忽视。
由于要配合治疗,他们在枫杨市附属医院后面租了个房子,龙健很少再管生意上的事情,他的事情一部分交给了于霞,一部分交给了他以前帮助过的那些同乡。
此外,龙禹和于霞每日轮换着去照顾父亲。
俞鸣章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世界的大部分色彩都来源于龙禹,而龙禹一晦涩起来,他的世界好像也变成黑白的了。
他能感到龙禹的精神状况极差,经常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又会有半天一言不发,靠褪黑素已经睡不着了,现在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药。
俞鸣章很心疼,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讲笑话的天赋,每次想逗龙禹开心,讲出来的笑话都要转八百个弯才能理解,他看着魂不守舍的龙禹还要抿着嘴,强行理解他的话再挤出来一个笑容,就觉得自己的安慰好像也是一种负担。
日子又过去一段,俞鸣章终于收到了枫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要在别的家庭可能是得开瓶红酒庆祝的喜事;可是没有人给他庆祝,他只能在把通知书收进抽屉时多看两眼,那张卡片做得很漂亮,是华贵的暗红色,一打开便立起来一棵硬卡纸做的枫杨树。
俞鸣章摸着那棵枫杨树,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经在龙禹的硕士录取通知书上也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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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天下午,俞鸣章接到了他妈的电话,说他们出差回来了,让他抽个时间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