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也是认识沈峤的,这些年来沈太医在潭州一带行医,沈峤一直跟随身旁,浑然不似大家闺秀模样。
而她们这些相熟夫人每每提起,也多不信沈峤能学得沈太医几分医术。
然而如今,竟只有这个向来被她们看不起的女郎,敢直接说能救!
纪大夫见沈峤不愿再理会,又被她一手针灸止血术所折服,当即安慰何夫人:“沈小姐的医术高明,刚刚替老夫处理了这么多伤者,她的止血术,想来是得沈太医真传,若她也不行,我也想不到城中哪位大夫能保得住令郎的眼睛。”
这纪大夫居然如此推崇沈峤,有心者自然起了各种盘算,而沈峤却似乎与这一切无关,拿出一支细毛刷,蘸着药箱里一些瓶瓶罐罐内不知是什么药水,有条不紊地清理好少年眼周外的皮肤。
郑夫人此时匆匆赶来,看见被人群围着的沈峤,恨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她本就不愿别人提起在兄长头七时设宴,沈峤这一身打扮出来见人,那是直接把她的脸面往泥地里踩啊!
并非她铁石心肠不念旧情,学鸿赶考之前,她在庙里得遇一高人,她按高人所言每日祷告,学鸿果然金榜有名。
这样的轻的年纪,即便是那些名门世家的公子,也少有得中!她自然对高人的话言听计从。
而高人为她算定了设宴日期,正是今日,她与老爷虽觉有些不妥,但一狠心,还是决意照办。
兄长向来疼他外甥,想必也不会介意吧!
郑夫人正待呵斥沈峤,让她不要在此抛头露面,贻笑大方,郑老爷却一手拉住了她。
转而一看,原是有人来报,刺史大人来访,令老爷前去迎接。
若是早几刻钟,郑老爷自然是不胜欣喜,有几家的喜事,可以让刺史大人亲自来贺。可如今,他只能抑住心中忐忑,暗暗祈祷刺史大人可不要是来问罪。
来到正门,却见来者不只是刺史大人,随行的还有一老一少,老者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身后随侍者提着一个箱子,似是药箱。莫不成也是个大夫?
他一时惊慌,胡思乱想起来,刺史大人怎么会这么快就得知府上的事故?
那年轻人模样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青衫文士打扮,墨发用白玉发冠高高束起,腰间系着一块剔透晶莹的碧色玉佩,花饰繁重,一看便知家世不凡。
潭州何时来了这样的人物?他竟是半点不知。
刺史大人面对郑老爷,非常平易近人,一点看不出生气,很是温和地向身旁人介绍道:“这位郑老爷是潭州城中排第一的药商,今日便是他家二郎高中设宴。”
郑老爷连道不敢当,心中暗惊,对刺史大人的态度越发摸不准了。
那年轻人笑道:“在下邓玄籍,现下在永州任职,在周刺史府上得知贵府喜事,不请自来,还望郑老爷多多担待。”
郑老爷更是忙道不敢不敢,心下更加疑惑,你永州的官,来我们潭州是要做甚?
邓玄籍又道:“这位是刚从京城太医院致仕的谭院正,听闻贵府出了意外,谭太医古道热肠,特地赶来相助。”
郑老爷苦笑,这下是恶事传千里了,只盼不要有人揪着不放,让郑家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劫。
自有下人匆匆领着谭太医过去,郑夫人从背后狠狠捏了一把夫君。
按时间算,谭太医与兄长应当曾经共事,只是不知关系如何。
而她如今总算瞧出,那沈峤原就不是个安分的,最会搅弄是非,谁知道她会不会趁机再对郑府落井下石,毁了学鸿的前程!
沈峤默默进行着手下的工作,将外界的一切身音摈弃,用向系统兑换的最后一点皂液清洗好眼球各组织,将其缓缓放好,没有麻醉,她能感受到少年在强忍着剧烈的痛楚。
拿出针线开始缝合巩膜伤口,几针下去,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轻轻的赞叹声。
谭太医已经在这儿看了许久,他刚来后就清退了房中其它人,作为院正,他执掌太医院有将近二十年,自然明白若围观人群过多,则外邪越多,越易侵入伤口导致医治失败。
他眼光毒辣,明白眼前女子并非不懂,而是身份过低,怕是没人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沈峤微微抬头,见周边人群散去,只剩纪大夫与一位老者,又瞧见老者脚下的药箱,便知是这位老大夫帮了她的忙,轻轻点头表示感激。
谭太医见沈峤缝合手法熟练,竟隐隐可以媲美常年在军中疗伤的大夫,心下又惊又喜,知晓这若不是天赋秉异,就是在人后付出了常人难及的努力。
如此人才,虽为女子,若能坚持行医,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他也不急着上手,就在旁边默默观察着沈峤的手法和思路,越看越是老怀甚慰,恨不能当场收为弟子。
邓玄籍并不进入打扰,也不去看刺史与郑老爷寒暄,默默站在窗外看着治病救人的一老一少,颇觉遗憾。
他年幼时,也曾想要做个大夫,治病救人。
父母闻言,均只是哈哈大笑,并不当真。直到他已过十五还仍痴迷医书,才终于着急,不准他再读,匆匆令他下场出仕。
他已官至中书令的祖父,一把火烧了他所有的医书,临走前扔下一句话。
“玄籍,虽当今世道,士人多以略通医术为荣,可那依旧是士在前,医仍旧是小道!你如今为了小道,居然弃正途于不顾。从今后起,你若再敢打开一本医书,就不要再做我邓家子弟了!”
往事历历在目,他却已然看开,如今沿着祖父所设定的道路前行,心中亦有扶世济民,医千万人的志向。
一晃眼,沈峤似是太过专注,一只衣袖轻轻卷起而未察觉,露出左手小臂上一道约莫一寸多长的伤疤。
邓玄籍看了,一时之间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