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宣在那段被追杀的时日,其实做一个梦做过很多次。
梦里他还是萧氏的小公子,却没有什么响彻天下的帝都天重名号,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花匠,每日里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哄自己未过门的妻子阿寻开心。
北部统领的余真会时不时来找他喝酒,喝过了头耍酒疯会被长宣找人拖走,许久未见的父母会恰好在那刻回家,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跟他一起用膳,谈九重天的见闻,聊凡人间的趣事。孩子们抢着玩具打闹,长辈们捂着嘴欢笑,而他会在平淡的幸福里,从自己花园里挑出最好看的一束花,回到自己房间,去见阿寻。
萧府外的玉兰树在春三月时开得最好,素雅的清花坠在枝头,风一吹花影摇曳。他与阿寻会在檐下披着薄毯,握着指尖絮絮低语,而后亲吻,交缠,他会把世上一切温柔且美好的事物献给他。
他如此希望着。
如此殷切地渴望着。
然而每一次醒来都是霓虹雨水的寒夜,每一次惊厥都是生死一线的刀光。现实与梦境落差如此之大,他却依旧放不下那一点念头,近乎执着地将其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来到明月城。
现实好像往梦境里走了一点,明月城是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从不轻易出现的重红可以成为记忆里模糊的长辈,他与寻可以待在原地,慢慢安静地生活,假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就像被诅咒了。
每当他想后退偏安一隅时,现实就会推翻他所有避风的墙,让他暴露在冷冽如刀的寒风下遍体鳞伤。
好像他非前行不可,非走不可。
为什么非是他?
他想不通。
又为什么非是你?
泪珠从眼眶滚落,砸在紧紧掐着脖子的双手上,血和泪融在一块,顺着指缝染红了白得晃眼的皮肤。
艳红的灯光一阵一阵闪过,在昏暗中照亮两人面孔,警报被墙壁隔绝在外,呜咽与呼吸成了唯一的声音。
遮盖身体的红布摊在两人身下,因跪地覆压的动作而折出褶皱。萧长宣紧紧掐着身下人的脖子,他看着眼下银白长发散乱,身下人因缺氧面色逐渐青紫,明明濒临死亡,眼神却是平静的。
他抓着萧长宣指节,清透的红瞳与他深紫眼眸对视,看着那双眼里落下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他脸上。
萧长宣咬着牙,手越收越紧,寻却放弃了挣扎,反而抬起手。
指腹抹过他眼角。
【阿周。】
浅淡而温和的声音,叫得是唯一一个属于他的名字。
【等我。】
萧长宣瞳孔一颤,被混沌和绝望埋没的意识瞬间回笼,他眼瞳深紫如同退潮般回涌,显出半分模糊的清明。
他终于放开了手,在那刻想说些什么,然而身下人却没有了声息。
“……寻。”萧长宣脑海一片空白,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般,伸手去探他的灵脉,手腕皮肤还温热,脉搏却不再跳动。
我杀了他?
萧长宣脑海里迟钝而缓慢地浮出这个想法。
心跳一声声打在他耳膜上,萧长宣浑身冷汗经不住地往外冒,他握着寻的手腕,固执地往其中输送灵力,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一般。
灵力在这具空洞的身体里绕了一圈又回到他身上,萧长宣脑海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要跌入万丈深渊。眼前景象开始模糊,他甚至都幻听了自己的声音。
是那个懦弱而胆怯的自己,不肯面对一切残酷现实的自己,在跟他说:你做的没错。
重红孤身留在这里,十有八九是跟九重天的人分道扬镳,现在九重天的人搜寻不到你必定只能换个目标,今日你不杀了他,他很快就会被带去做实验,到时千万生灵会惨死在灵力仿生之上,你将其扼杀在了源头,你没错。
你只是遵循了长宣他们的遗愿,做了你一开始就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萧长宣握着那支手,俯下身泣不成声。
可是我明明可以带走他。
懦弱的自己不说话了。
指尖温度缓缓流逝,萧长宣第无数次正面冰冷而残酷的事实,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一直以来都在用各种各样的话自欺欺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萧府冷寂,孤身二人,守卫戒备森严,他明明知道这样怪异,却还是信了长宣的说辞,告诉自己这是因为父母远游,担心自身安危。
帝都登仙,惟他特殊,夙愿一夜成真,他分明察觉此般虚假,但依旧故意忽视所有,欺骗自己这是他孤独多年应得的,不要去质疑。
哪怕到了真相近在眼前时,他依旧不愿面对。他无视寻的提示,直到不能再拖后才犹豫跑到北部,又在欺骗中惶恐万分地回来,恐惧着未知的未来恐惧到崩溃自杀,被人送进明月楼抢救,而后,接触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