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虫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你用药浆调的那种……”
“我保证不难喝。”翁晨摸着他仅剩的那点良心发誓,“就是味道冲了点。”
奥修维德很担心这个“冲”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四下张望,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置物台上的10毫升玻璃杯,看着里面那土黄色的溶液后,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想法就是“浓缩精华”。
“是那个东西吧。”雌虫已经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他至今都还记得花季时候,误入了翁晨的潜意识里,清醒后自己喝的那几滴东西,“那个是一次的量吗?”
翁晨没憋住笑,把药剂拿来的过程中身子抖得险些把药洒出来,“你真应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等下还要看看我的后背呢。”奥修维德先问了一下,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喧哗木的药浆和树浆其实是同一种气味,“我现在就想吐了,怎么办?”
“一口喝下去。”翁晨在自己嘴边做了个倾倒的动作,“你不要总想着它原来的味道。”
奥修维德又犹豫了几秒,才按照翁晨的话做了,液体非常流畅地滑过玻璃杯壁,一滴都没有残留地落进了奥修维德的口腔当中。雌虫几乎是屏住呼吸把药吞下去的,但他回味了一下口中的残留物后发现这种药的口感只是很苦,跟他当初喝的那种天然药剂简直就是两种东西。
“苦的。”奥修维德又砸了砸嘴,“现在变酸了——你加的是什么?”
翁晨说了几种药名,“你这几天应该都看过。”
雌虫点头,“但是除了调味以外,本身好像都是用来减弱药性的。”
“药浆如果直接服用的话,你的中翼就回不来了。”翁晨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有点忍不住想发火,“它们在当时就断掉了,兰迪尔在你身体里安装的那个固定架只不过把表面做了衔接而已,骨轴的中心早就坏死了。”
奥修维德自己看过被翁晨割下来的虫翼,但是看到早就存在的旧伤后,但对于兰迪尔的治疗手段,他的态度要比翁晨平静得多,“我知道……但是当时的那个做法,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治疗了。”
翁晨却皱紧了眉,一言不发地绕到雌虫身后帮他梳理仍被麻药影响的背部肌肉。
奥修维德很敏感地察觉到了翁晨的不悦,他想回头去看翁晨的表情,却被雄虫掐着脖子后面的皮肉筋骨,硬是给捏了回去,“疼……”
雌虫第一次见识到了翁晨把力气施压在他身上的后果,他从没想到一直雄虫的几根手指居然能把他捏到疼得直接叫出声。
翁晨当然知道奥修维德会疼,他是故意的,只因为听到奥修维德那句像是和稀泥的蠢话,他就觉得嗓子里发堵,各种情绪在心头走了一遍,最后才警告似的告诉奥修维德:“有些话,任何人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行。”
奥修维德这次没再回头,只老实地应着他:“我知道了。”
翁晨却觉得更失望,因为他意识到奥修维德没能明白他的气愤。
一周前他在手术时发过脾气以后,两只虫子就没再关于这件事有过下文,他们从来没严肃讨论过“到底为什么会生气”这个问题。
雌虫的思维显然还停留在“我是一只随时会回到战场上打仗的军雌”上,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根本利益正在被毫无底线地侵犯。
奥修维德受伤的时候还是在战争期,兰迪尔哪怕是几乎要毁了他的虫翼,但也帮他在当时仅用了短短1个月的时间就重回了战场。
在那个每天都在争分夺秒地打仗的年代,他这种冲在第一线的军雌是绝对不可能有4个多月的时间去慢慢修养的。
哪怕虫族现在的医疗水平已经先进到可以让断肢数十年后的残破身体,通过一系列的医疗修复,重新变得完整,但在战场上最有效的处理方法依旧是两条用来固定错位肢体的木板和一套能让虫子在3天之内重返战场的速效药。
如果截肢就换机械肢体,如果内脏破碎就开腔缝合,如果失明或失聪就彻底退役……虫族的战场上从来只要求结果,而且必须是高效快速的结果,至于身上的伤残,可以留在多年后的退役。
帝国的核心医疗技术当然有能力让你重获新生,但在此之前,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变成一件垃圾被永远丢回后方。
虫族的军队可以等一个需要修养7天的小卒,却永远都不会考虑一个养伤3月的将军。
翁晨甚至会感到后怕,他很确定,过去的奥修维德一定是在很长一段时里都觉得自己多么“幸运”:他只是用自己的虫翼变形为代价,就重新获得了继续在战场上拼杀,抱住了他的军功、他的前途,乃至于到最后还成为了一名大将的回报,而不是像他当时重伤昏迷后,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被告知的:“你有可能会被迫退役,回到原住址留守。”
恐怕当年就连奥修维德自己都同意了这种治疗方案,因为军雌的生活就是这样。他没有勇气用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去赌自己的未来,所以就认定只要乖乖听从兰迪尔的话,哪怕带着一副伤残破损的虫翼,也能自己离开医院,顺利地重回战场。
于是,他也成了迫害这具身体的一只帮凶之一,以至于多年以后的奥修维德,也从没再考虑过是否有治愈的可能。
奥修维德的身份改变之后,他的身边没有家人、朋友来告诉他具体要怎么做。翁晨可以肯定,所有听说奥修维德要归属给他的虫子,在看到奥修维德的第一时间,都会用那种要命的怜惜语气提醒他:“翁晨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所以这是他害的,是他先没能得到这只虫子的信任。
他一开始做了太多错事,走了太多弯路,以至于在两只虫子即使相处了近一年以后,也没能让雌虫意识到“被归属给一名侯爵”究竟意味着什么。
奥修维德还在把自己当做一个命不比草贵的贱民,更不晓得当年受过的委屈,他如今还能有权利一一讨回。
他成了一位侯爵的雌君,却还是只把自己当成军雌,于是从不对翁晨讲他生命里的灾难,直到翁晨亲身把他血淋淋的旧伤挖出来,逼着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再指着他的虫翼对说这是错的,雌虫才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他一直不以为意的东西,对翁晨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可原谅的事。
翁晨放过了奥修维德的背后,却发现那里已经一片通红,他有些懊恼地问雌虫:“把你捏疼了吧?”
“没有。”雌虫下意识地否认了,但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能站到我面前来吗?”
翁晨又重新回到了奥修维德面前,发现雌虫的眼圈居然被他掐红了,颓丧地坐在台子上仰头看他的时候甚至有点委屈:“您为什么生气?”
翁晨抱起肩打量了雌虫半晌,突然梗着脖子说了一句:“理论上,我确实是废物。”
“请不要这么说!”奥修维德果然立刻有了反应,他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翁晨,“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翁晨却笑了,说:“因为你刚刚跟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刚刚……”奥修维德被噎住了,他看向阿修,又看回翁晨,刚刚的气势又被按了回去,“我明白了。”
翁晨拿过奥修维德手里的玻璃瓶,放回到置物台上,“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治你,军雌医疗的那一套裘博恩跟我讲过。”
他看到了雌虫脸上的茫然,继续说:“我愤怒的点在于,在你被归属成为我的雌虫以后,相关部门没有给过我任何关于你的资料,包括你的血统记录和历年来的体检报告。你所有的信息都是我自己收集、整理的——尽管我们是虫皇指定,没走正规流程,但是军部、医疗系统这样的无视行为让我实在无法忍受。
“其次,就是兰迪尔的态度,他们当年为你做虫翼固定手术的时候,出于医学专业的习惯,必然会先做出一个完美但所花时间非常漫长的治疗计划,这是系统内部医生治疗过程中必须存在的一环,哪怕是军医也不能避免。
“军医和普医的差别在于:普通医生会按照初计划进行治疗,再在治疗过程中逐步完善,所以整个治疗计划会被拖得非常漫长,这对你们来说就是退役后的那种完整治疗;军队医生则恰恰相反,他们制定好初步计划后,就要尽可能减少步骤、压缩时间,在短期内达到康复的目的,但之后的隐患就不会再考虑。
“兰迪尔·拉赫洛斯作为你当时的主治医生,必然有着两套方案,哪怕因为你体质特殊的原因,让第一套可能仅仅只是理论上的猜想,但在你成为我的雌君以后,他丝毫没有考虑当时的猜测,仍然坚持军医的那套方案,甚至直接否认了你虫翼再治疗的可能性——这是一个重大的医疗事故,奥斯。你曾经的救命稻草,12年后的今天,早已利欲熏心,被他自己挣来的权财富贵迷了眼。”
奥修维德用了很久才把这段话彻底接受,“这种话,在直播的时候说,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
“兰迪尔会不会说咱们是在诽谤。”
“我在这里直播难道不就是为了和他打擂吗?”翁晨用一声嗤笑表明了他无所谓的态度,“这场闹剧结束以后,我们两个之中,必然会有一个是要倒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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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把改过的衣服拿过来了,翁晨让奥修维德去换。雌虫把衣服展开后才发现,背部被裁开了一个梭形的细长开口,周围一圈用拉链链接。
他胡乱把衣服套好后,第一时间找翁晨要了光端看直播间的回放,当看到翁晨整条手臂都塞进自己后背以后,雌虫自己受不了地把屏幕关掉了。
翁晨很惊讶,他以为奥修维德这种见过大场面的虫子,应该多多少少听过两种形态切换后的妙用,毕竟不只是虫子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兽族、有智族都会有相同的情况,可从奥修维德的表情来看,他这方面的知识竟然一片空白。
雄虫苦恼地挠了挠头,突然想到了一种更简单的说法,“虫族的虫型和人型你可以理解为一张纸的两种形态,一个是毫无折痕的‘纸’,另一个是被折叠后的‘纸人’。所以触摸人体的时候,虫体未必有感觉,但拨开表面后又可以找到相互联系的点。”
“我其实在想,会不会有一些虫子用这样的方法潜伏或者偷渡。”奥修维德把手伸向背后,拉开拉链,摸了摸他后面的开口,豁口处的药膏仍然是湿的,上面罩着的绸布把整个开口封了个严实,“你如果变成虫型,其实能完全钻进去吧?”
翁晨却摇头,但说了另一个更离奇的事:“实际上,在近古时期,有很多雌虫会用这个办法孵蛋和照看周岁以下的幼虫。”
在奥修维德惊疑的目光之中,翁晨突然大笑:“完了,覆青这下估计会更粘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