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出了后院,因凤姐是嫂子,又顺路,便先看望她。谁知贾琏告诉凤姐:“通仓失火,龙颜震怒,一干涉案人斩了十几个,流放十几个,孙绍祖业已伏法,家产也抄没了。如今问问二妹妹,以后有何打算。”
凤姐道:“打不打算的,还能由得她?”嘴上说,还是派人请过迎春来,正说间,人报岫烟宝琴过来。凤姐笑道:“可好了,你把主意再说一边,叫她们评评理。”因让岫烟两个进房,道:“你姐姐说,她从此要跟着妙玉,一辈子做尼姑呢。”
贾琏先道:“你们先和离,他后死,你连未亡人都不算,何苦这般来?若想清净几年,就和大嫂子一处,园里看看书,下下棋,出家的话就不必说了!”
迎春淡淡一笑,道:“哥哥放心,我并不为那混人死了,要替他守寡。只因在庵里住久了,朝诵佛经,暮闻羯鼓,觉着心上清净得很,故而有这个念头。”
岫烟笑道:“姐姐花枝一样的人,以后有良缘,干么不往前再走一步。即便歇了这个心,也不一定非要去庵庙,更不用死板着剃发吃斋呀。
你说住得久,其实不过四五个月;你觉得清净,是因为庵里人少,且都省心不多事;更因为栊翠庵盖在大观园中。果真落了发,讨了度牒,你一直在这里还好,万一有甚变故,出了这个园子,别处庙里也能这样清净?怕不比俗世更勾心斗角,汲汲营营哩!姐姐若非真心钻研佛法,或彻底看破红尘,就别走这步险棋。”
凤姐拍手道:“还得你们读书人,说话条是条,理是理的。”见迎春默然无语,心知有八分满了,且留两分余地,让她慢慢揣摩。便揭过话头,只盐儿醋儿谈论家常。
岫烟因说进园瞧姐妹们,凤姐便道:“我病未痊愈,不敢到处乱走,妹妹们自顽去罢,想什么吃喝只同你大嫂子要。”岫烟宝琴都笑着答应。
出了凤姐院,一路来在潇湘馆,但见碧骨潇潇,凤尾细细,沿着竹径没走两步。宝琴先叫:“好香!这个时令,怎么会有桂花梅花香?”岫烟也耸耸鼻子,道:“我闻着像荷花,又有些像茉莉....”说着,紫鹃早出来迎接,进去看见黛玉,大家平还了礼。宝琴问:“林姐姐熏什么香呢,这么好闻!”
黛玉道:“我不爱熏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味道。”岫烟站在书案旁,见笔山上湘管犹润,砚池中浓墨未干,镇纸压着花笺,一张张俱写满字迹。因笑道:“姐姐敢是苦夏?我瞧比以前瘦些似的,虽天热吃不下饭,还该尽力用些,等保养好身子,多少诗做不得?”
黛玉笑道:“现在多留些稿迹,等我走了,你们读一读,就像看见我一样”。宝琴听这话奇怪,遂道:“我们南边带了许多小菜,都是味道不重又下饭的,才收拾两坛交给雪雁了。姐姐不嫌弃,还请尝尝。”
黛玉笑着道谢,又让吃茶。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响,继而雪雁声音道:“劳妈妈走一趟,包袱就给我罢。”一人回道:“我们姑娘说,这燕窝比买的强些,对姑娘身子也好…”紫鹃不待黛玉吩咐,自从抽屉抓了两把钱,出门一会儿,却又回来,黛玉道:“又是宝姐姐送吃食?你唤那婆子来,我有话交待。”
紫鹃走近前,低低道:“好姑娘,已经走了的人,何必再追?”黛玉道:“还没走远呢,就叫回来罢。”紫鹃愣怔片刻,抹抹眼,甩头出去,少刻带进个妈妈子,在门口恭恭敬敬磕头谢赏。
黛玉道:“烦你们姑娘惦念,回去替我道多谢。我现在懒怠吃东西,放着也白糟蹋,以后不必再送。”那婆子小心翼翼答了几个“是”,又磕个头,起身走了。
紫鹃端上一碗稀粥,道:“姑娘说了半天话,可觉乏了?不如吃些粥,上床歇息罢。”岫烟宝琴见下逐客令,心知为宝钗行事太绝,又太乖滑,紫鹃恨不过,迁怒的缘故,只得顺水推舟,陪笑告辞。
谁知脚没迈房门,那边厢黛玉扶着床柱,扇心炽肺一阵大嗽。众人一拥去搀扶,那黛玉面红头涨,汗出如浆,弯腰喘息一回,就听喉咙咯咯作响,紫鹃忙捧过痰盒,黛玉吐了,草草漱过口。岫烟替她擦净嘴角,又同宝琴合力,将人扶在床上。黛玉笑一笑,握住她们的手,又喘道:“别害怕,不碍的。今儿个瞧见你们,我欢喜得很。”
岫烟忍住泪,欲唤人取件干净衣服,一抬头,就见紫鹃端着痰盒子,正往外飞走。岫烟心中一沉,忙撵出来瞧时,见她靠在廊沿下一抽一搭地哭。因叹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肩膀,紫鹃转过身,呜呜咽咽打开盒盖儿,颤声儿道:“蝌奶奶,你看我们姑娘,要怎么办才好。”
岫烟低头,见痰中丝丝缕缕尽是鲜血,不禁心如鼓敲,悄问:“什么时候开始的?”紫鹃哭道:“那次从后山回来,就时不时咳血了。可那会儿她吃饭好,睡觉也好,我们只当寻常火气,也没放在心上。谁知近日越来越重,姑娘还压着我们,不许回禀老太太——我才刚糊涂,对奶奶琴姑娘不敬....”
岫烟忙止住她的话,道:“我都明白,无需多说,如今照应林姐姐是正理儿。”
说着换了新痰盒,再进房时,黛玉比方才好了许多。岫烟便又纳闷,不知她是否痰堵了心窍,吐出来,人就慢慢能好,这样想着,稍微安心。一时黛玉上床睡了,岫烟宝琴才抽身出来,也无心再往别处去,便出了园,一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