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乐得前仰后合,跳出门道:“正是!我这就叫人去请。”
薛姨妈经不住吓,连喝:“自己家事,攀劳别人做什么?邢姑娘说的有理,就是我做媒人罢。”
宝钗又气又急,转念想想,竟无他法可施,只得罢了。
岫烟又道:“‘并无来历不明及内外人言异说’ 不妥,姐姐拿不出文书,如何证明当初是正正经经买了人的? ”
宝钗怫然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岫烟道:“应在文中写明,再叫菱姐姐也画押。”
宝钗忍气又铺一张纸,写了半日,递与岫烟道:“这可妥了?”
岫烟展纸念道:“立契卖断婢女身契薛夏氏,今有婢妾名唤秋菱(原名香菱),年方十九岁,身中并无暗疾。
兹今托媒将此婢妾转缴与同城南雀巷邢处为婢。三面言议,卖断出身价钱若干正,其钱即日随契收足。其婢听邢家改名使唤,任从婚配。
自卖之后,与原主永断葛藤。此婢妾系薛夏氏之夫薛蟠凭媒价买,非是拐带私逃,以及来由不清等情。倘有风水不虞,听天由命。两家允愿,各无反悔。
某年月日,从命婢女秋菱,立保字人某某,媒人某某,代笔保人某某。”
岫烟看毕,笑道:“不如再加上‘若此后查得来历不明,或惹是非官司,俱系出卖人及媒人一力承担,与受买人毫无干涉。
如有潜逃等情,出卖人及媒人等找寻送门。倘或不获,甘赔身价无辞。恐口无凭,立此保字存据。’ 如何? ”
“官司”二字一出,薛姨妈臊地满脸通红。宝钗勃然大怒,欲借事发作一番,又不好当众闹开。况且十步已走了九步,不如先忍一时,再图后事。
停了一时,笑道:“还是妹妹周到,就这样着罢。”
金桂见宝钗吃亏,越发乐不可支,暗道:“薛宝钗八成没文契。都说她精明老练,原来也是绣花枕头,肚内草包。
要是我,就找个人牙做假账,装作进京才买的,再正经送官印契。私盐成了官盐,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想是她们仗着好亲戚,才托大不理,该该该!
如今又拿住个好把柄,真是意外之喜。等我再浇浇油,气死老虔婆和小蹄子。”
一边叫道:“我们内宅妇人,懂得什么?不如外头寻个先生,一气儿问明白才是。”
薛姨妈不知其中厉害,思想这话有理,犹豫着便要答应。宝钗急道:“薛门家风,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
如今不得已委屈菱姐姐,恐祖宗怪罪还来不及,哪里还叫人嚼蛆?”
金桂冷笑道:“姑娘,卖人的是我,买人的是舅太太,我们还未说话,你着什么急?”
宝钗昨夜急病,原没有愈透,如今劳神半日,渐渐地便有些撑不住。靠在桌沿上,只觉胸闷欲呕。
金桂又道:“若这样,我也不敢卖了。秋菱现跟着你,身契也在你手里,要立约也是你来,关我什么事?”
说着抢上前一顿乱扯,把那契纸撕个粉碎。又研磨蘸笔,三两下复写一张,递于宝钗道:“喏,快画押罢。”
宝钗气得乱战,当着蒋氏岫烟,只好生生忍住,道:“都依嫂子便是。”
正欲提笔,又听岫烟道:“既这样,再请姨太太写个担保文书,以保将来无虞。”
薛姨妈愣愣地问:“什么担保文书?”
岫烟还未答话,宝钗板着脸儿走到案前,走蛇舞龙,须臾又写下一幅字,掷于众人。
看时,原来是:“立保字薛王氏,今因长子房内婢女秋菱,是身为媒,卖与京中南雀巷邢名下使唤。其婢如有来历不明及偷窃逃走等情,是身承当,包寻送还,无得异说。立此保字存照。”
宝钗道:“妹妹果然精细,色色想在前头。你瞧还缺什么?我再补。”
岫烟见她才含薄怒,转眼便笑语宴宴地,又是佩服,又是警醒,道:“我胆子小,又怕事,未免啰嗦些,姐姐别怪。
再就是秋菱文书,姐姐别忘了找。什么时候寻着,知会一声,我们同去衙门补印。”宝钗随口应了。
于是金桂代书,把文契誊写一遍,大家各自画押。
秋菱又给旧主挨次磕头,金桂宝钗都淡淡地,唯有薛姨妈,不知触动何处心肠,哭得泪人儿似的。大家忙着解劝,方才好些。
金桂除去心头刺,又把婆婆小姑一顿好气,心中正自畅快。见蒋氏随薛姨妈里头吃茶,岫烟在厅上等秋菱收拾衣包,便笑道:“听说姑娘们在起诗社?
几时邢妹妹赏脸,约齐宝妹妹琴妹妹,并园里各位姐妹,去我屋里坐坐。我也附庸风雅,会个嫦娥花局。”
岫烟不解,道:“什么嫦娥花?”金桂道:“人常说‘月中折桂’,嫦娥是月中仙子,桂花可不是嫦娥花了?”
,
宝钗莺儿对视窃笑,宝钗道:“我们都有个号,社中彼此称呼。嫂子自比嫦娥,倒也应景儿,不如就叫个‘月中客’ ,可好? ”
金桂幼时颇读过几本诗书,词啊曲啊也能胡诌几句。“嫦娥花” 是她矜自贵,给自己起的美号。只是念在嘴里,不那么文邹邹地,反带些俗气。
难比“月中客”三字,当真又文雅又矜持,且暗含“嫦娥”之意。金桂心中欢喜,也不管宝钗话中带讥,忙道:“这个号恰得紧,往后我就是‘桂中客’ 了。 ”
彼此顽笑着,秋菱已收拾了两个包袱,转来回话。
宝钗见她头上光秃秃地,只有数朵绢花,再看包袱里,只有数件春衣,不由复生气起来。
道:“你出去,也要打扮得像样,不然不知情的,还说我苛待你。再者大衣裳一件没有,还要舅太太花钱置办么?”
秋菱不好说同贵才来告诉,让把好首饰衣裳留下赏人,只得含混答“是”。岫烟瞧她,忙岔话请出蒋氏,一径带着秋菱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