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笑道:“既这样,就别找我借钱呀。分明是太太心疼儿子,不叫你寒天冻地地外头跑,却叫我领空头人情儿。”
薛蟠被她说中,厚着脸皮又哄劝一番方罢。
金桂打定主意,次日便装起病来。一时说手脚酸软,一时说头晕胸闷,饭不吃,大夫也不瞧,闹得合宅皆知。
晚上薛姨妈来看,金桂哭道:“大爷这两天也不爽利,才叫宝蟾过去服侍。我原说香菱无事,晚间过来帮我倒个茶递个东西的,谁知她不肯。”
薛姨妈经过前回一事,知道金桂绝非温良恭顺之人,奈何薛蟠翻身,离不开夏家银钱。只要这媳妇不吵闹,一般的也随她去。
遂叫过香菱,命她晚间过来。金桂冷笑道:“我知道妹妹是大爷心尖上的人,只是他把我的宝蟾占去,我又病的七死八活地,你不来,竟要我独个剩在这里?”
说着对薛蟠哭叫:“不然就把宝蟾还我,占了我的人,还要逼我的命!”
薛蟠此刻以宝蟾为命,听见这话,顺手拎起根门闩敲在香菱腿上,骂道:“不识抬举的小娼/妇,奶奶要你服侍,是你几辈子的福,还敢这样拿腔作势!”众人赶忙拦住。
香菱无法,只得忍着疼,抱了被褥来。还只说忍耐几天,主母出了气便好,怎知此一来便如飞虫儿撞蛛网,再也挣扎不开了。
某日闲来无事,金桂让人炸了鸡骨头,就着吃酒。突然宝蟾气愤愤撞进门来,低声道:“奶奶不是让秋菱洗衣服去了?才我在院门口,看见二爷帮她打水,一口一个‘菱姐姐’,不知多亲热。”
金桂拍桌而起,正欲大骂,忽见宝蟾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又重新坐下,冷笑道:“谁爱帮谁帮,关我什么事来?”
宝蟾见这样,越发拿定三分,悄笑道:“奶奶的心思我猜着了,说句僭越的,二爷那样清秀温和的人,谁不爱呢。”
金桂见说,前日薛蝌搀扶自己的景儿似又显现出来,一张粉脸羞地通红,道:“你冷眼瞧着,他心里有没有我?”
宝蟾险些嗤笑出声,忙正色道:“奶奶这样人品,除非他是瞎子,再没个不入眼的。”
金桂道:“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开头对他亲热些,他还躲着,这几天故意不睬他,又巴巴儿围上来。”
宝蟾笑道:“虽如此,也是奶奶生的得人意儿,他才这样。
只没想到,秋菱小蹄子装得三贞九烈,也会勾搭爷们儿。我还听人说,她背后怨奶奶给她改的名儿不好,说奶奶文墨不如姑娘。”
金桂原视香菱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一听见这话,愈发触动逆鳞。当夜便兴出新法儿,假说自己腰疼,要香菱给她揉捏。
又说不惯和生人同床,让香菱在床边站着;又说她穿厚了捏不通透,只叫披件小薄袄儿。
可怜香菱侵寒无衣,倦怠无枕,疲惫无休,生生磨了一整夜。翌日便眼赤口干,浑身烧得滚炭一般。
还是薛姨妈觉察到,才得以挪回自己房间,请医延药。金桂见她去了半条命,便丢开不理,转而死缠起薛蝌来。
不觉腊月过半,这天岫烟闻得香菱挪进蘅芜苑,有心探她一探。才进屋,就见炕上一人盘膝而坐,头垂向窗边,正就亮扎花。
岫烟轻轻叫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眼凹唇淡,瘦骨嶙峋,若不是眉间那颗胭脂痣,任谁也不敢信她就是香菱。
香菱见是她,忙放下绷子,手撑着炕要往下挪。岫烟赶上一把扶住,握她手时,只觉干瘦得如攥着几根筷子。
因道:“我的姐姐,几日不见,就瘦得这样?”
香菱笑笑,摇头道:“不过发几天烧,失于调养。多谢姑娘想着,还来看我。”
岫烟道:“你进来就好了。调理好身子,明年我们还一起作诗。”
香菱嗽了两声,道:“那次宝二爷说,大奶奶进门,很为我担心,我还生气。如今看来,竟是我自误了。”
岫烟多少也听说些金桂之事,劝道:“姐姐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身子好了,什么事经不得。”
香菱苦笑道:“姑娘不知道罢?我们太太因几次三番大爷和奶奶为我争嘴,原要卖我。是姑娘劝住了,带我进来使唤。”
岫烟道:“我都听说了,人都说宝姐姐心善,你跟着她,总比在那边好些。”
香菱左右瞧瞧,凑近岫烟道:“我有一事说给姑娘,需得千万小心。我在奶奶房里服侍时,听她偶然露出话头儿,似乎对蝌二爷……颇有心思。
我还听她和宝蟾说话,提及姑娘很是嫉恨的样子。她和你素无往来,怕也是为着二爷……”
原来香菱挨了两次打,又连日受金桂磨挫,她花肤雪肠的人,哪受得了这个?高烧几日,几乎没丢了命。
刚能下地,就听金桂又和薛蟠吵闹,言语中似不满为“小妾”请两三个大夫来瞧。
薛姨妈被他们吵得头痛心烦,又不好明着弹压媳妇,只借口香菱,说她“搅家不安”,暗将金桂骂了两句,又喊叫着要叫人牙来卖。
其时宝钗恰在杏雨阁,知道母亲这话不过为压派金桂,且这节骨眼上,人人都盯着薛家看热闹。再一卖薛蟠爱妾,岂不更惹人闲言?
遂劝住薛姨妈,要带香菱进园,薛姨妈顺水推舟应了,倒将金桂膈应一顿好的。
再说岫烟常听众人打牙,大都只道金桂跋扈,泼辣不让人,再不料还有此一节。
仔细想想,金桂爱往园里逛,也好几次到穿壁台小坐。
闲谈之间提到薛蝌,总满口子称赞,她常说的是:“要不是二爷赶来,一把将我扶住,就要丢大丑了”,
“你薛大哥肚子不饿眼睛饿,前两天又偷摸上宝蟾,开始说着他,还和我吵,后来又不吵了。虽然没人说,我也知道是二爷见我可怜,劝他的”。
“妹妹真好福气,二爷对我们不相干的人就这般体贴,以后对妹妹不知怎么好呢。”
这话说多了,还惹得篆儿抱怨:“二爷哪里都好,就是对人太热心些。”那时自己虽觉诧异,却从未往那上头想过。今日听香菱一语,方悟破其中玄机。
岫烟默了默,起身朝香菱郑重一礼。香菱笑道:“姑娘相信便好。不瞒你说,我还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呢。怕你不信,还说我嚼舌根胡乱挑拨。”
岫烟道:“姐姐这样好心,以后必有好报。我还是那句话,顶顶要紧的是保养身子,余者皆为小事。”
香菱答应着,又道:“我们奶奶给我改了名儿,如今叫秋菱了,姑娘记着,以后别叫错。”
岫烟也应下,瞧她有些撑不住似的,忙扶着躺好,又替她盖上被,四周压紧了。方出去唤香菱的丫头榛儿进来,自己才出去了。
刚出蘅芜苑,就见篆儿那边过来道:“薛大奶奶来了,寻姑娘说话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