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忙起身告罪,道:“都是儿子治家无方,连累母亲,偌大年纪还要为子孙操劳。”
贾母知他才学平平,亦不擅打理经济庶务,如今年岁渐长,更将诗酒一行统丢了,心疼之余,脱口道:“那你还由着王氏胡闹?这会子送宝丫头进宫,是去分娘娘的宠么?”
贾政羞惭难当,解释道:“她鼠肚鸡肠的心,只有三寸大。哪里想到许多?”
贾母冷笑道:“你太太精明不下凤姐,你还不知?她妹妹还驽钝些,才被推出来坐纛旗儿。你们送宝丫头进宫,到底做何打算?”
贾政嚅呐半晌,垂首道:“她说....若薛姑娘诞下龙种,就抱来充做亲子,和娘娘生养的无异。”
贾母眼内出火,骂道:“打得好算盘!一旦做成,娘娘怕只认这个母亲,到时阖家大小,连同宝玉前程可不尽归她手?
你也是脂油蒙了心!娘娘原是皇后身边女史,机缘巧合沐了皇恩。这才几年,身边也要出个贵人吗?太上皇训诫之语,你都忘了不成?”
贾政冷汗涔涔,弓腰揩拭不及,只有回答“是”的份儿。
贾母道:“她可说过,姨太太和蟠儿在我们这里,不怕宝丫头翻天?哼!那孩子眼空心大,怎肯为他人做嫁?别助力娘娘不成,反给她树个强敌。”
贾政恨得嚼穿龈血,气吁吁道:“都是儿子昏聩,听了那婆娘挑唆。她不是爱念佛吗?我就辟个佛堂,让她一辈子念去!”
又道:“上回我提到黛玉,说她伶俐聪敏,堪配宝玉。王氏就支支吾吾地,话里话外更看中宝钗。如今那个要进宫,看她有何话讲。”
贾母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忽而嗤笑道:“她何尝非宝钗不可?只要不是我的黛玉,她就满意了。宝玉么,自可再寻高门。”
贾政忙道:“不如就将亲事定下,也免夜长梦多——媒人就请锦乡侯诰命可好?”
贾母依允,道:“明儿我亲自去说。两个玉儿能长长久久在我身边,百年后也可去见你妹妹。”
贾政哪里不知母亲心思?要说她最疼宠的,就是幼妹贾敏。若妹妹还在人世,宝玉怕都要后靠一靠。他和大哥虽有不谐,待妹子却都真心疼爱,贾敏远嫁扬州后,他们还数次前往探望。
又想起同辈的另三个姐妹,大姐二姐辞世多年,只剩一位三姐,远居西北,已多年未见矣。
因问:“宝玉成亲,可要请姨娘和攸妹妹回来?”
贾母不防他说这个,愣了半日道:“提起潘姨娘,我还有故事儿要讲。这些旧事原不愿再提,但今儿你大哥一跳蹋,我也想明白了,越性儿都告诉你,也当个前车之鉴。”
说着含泪道:“潘姨娘原名琉璃,是自小服伺我的丫头,后又跟着陪嫁过来。我见她老实,生得也好,便早早让你父亲收了房。
那时,琉璃在我身边,就像平儿在凤丫头身边,都是左膀右臂。
谁知你父亲一天比一天待她好,琉璃爱杏花、爱下雨,就专修了杏雨阁。那院子外头朴素,物料人工却下了大功夫。”
“宠史家的丫头总比宠外人强,我也不甚在意。直到你周岁那天,你父亲吃多了酒,脱口而出‘鸳鸯’二字。
我问他,他说是琉璃的新名儿!他们是鸳鸯,我成个什么?这名字开始只私下称呼,之后竟光明正大地叫起来,叫人看了多少笑话。
我去馒头庵上香,在菩萨跟前跪了一天一夜,回来绝口不提此事,日日侍奉公婆、料理家事,又把琉璃父母从史家讨来,给个清闲差事。
时间久了,好名声儿也出来了,你父亲对我又敬三分。他仙逝后,琉璃日日礼佛不问外事,后又扶她父母灵柩还乡,从此再无音信。
琉璃去后,我就将杏雨阁封了,那里再好,终究是妾室的屋子。
你攸妹妹长成,我原要给她寻个近处的婆家,她不愿,只想去西北寻姨娘,我也答应了。”
贾政恍然道:“难怪攸妹妹年节来信,母亲拆也不拆。
贾母道:“正是,她母女亲亲热热,我和敏儿却天人永隔,怎不伤心?
头几年,看见杏花、遇见下雨下雪,我心中还不自在,后来也看开了,我原就爱花爱雨爱雪,为什么作茧自缚,把可爱之物当做可厌之物?照样侍花赏雪,可不乐么?
打那以后,我身边的大丫头都叫鸳鸯,一为解气,二为自省。
你不管内院的事,男人原也不该这上头用心,但只一条:你想外头成事,家里必先理顺。这样说来,内事也是大事。
我知道你心里最重周氏,赵氏不过是个箭垛子,王氏空有美貌,却才浅德薄。
但若想家和事兴,对妻子就要敬让着。实在不堪时,停妻另娶也不能强捧妾室上位。方才佛堂念经的话,只当没说过罢。
这几日,我总梦见娘娘在祠堂放爆竹,拿一个点着了,烟火喷到天上去,她却不见了。也不知是何征兆。
宝玉就让他读书,我再不拦着;兰儿琮儿几个,也需督促;环儿则要防他行不轨之事,拖累家人。
过些时让珍哥儿回趟金陵,多多置买祭田公地,以备不时之需.....”
贾政泪流满面,叩首道:“儿子愚钝不孝,不知母亲为儿孙计,如此深远。母亲教导指正,贾政再无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