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抹抹额头,道:“老祖宗不知道,姐姐夸我一回,这脸上就臊一回。行礼不为别的,只求姐姐少疼我些:兄弟今日穿得厚,很不必发烧捂汗!”
众人愣了片刻,上上下下都大笑起来。至晚宾主尽欢而散,不必细说。
过了几日,宝钗到杏雨阁望候母亲。这杏雨阁在荣府东北方向,内外遍植杏花,故而得名。前后两进小巧院落,又带东西跨院各一。
东边的“觑帚斋”原是薛蟠书房,现今薛蝌住着。
阁中馆舍轩廊玲珑别致、外拙内雅,且离上房不远,出入甚是方便。
母女两个坐定,薛姨妈屏退众人,单将同喜留下,道:“把你方才那话再说一遍。”
同喜垂首道:“太太千秋过后,二爷不是又请伙计们么?那天我叔叔也在,听他说,席上闹得好厉害。”
宝钗一愣,问道:“谁和谁闹呢?为什么闹?”
同喜又把头低了低,道:“马三烈说了个笑话,汪朝奉就生起气来,说他暗讽大爷没本事。马三烈不依,反说他们只讨大爷的好儿,不敬二爷。”
薛姨妈怒道:“那姓马的什么来头?竟这样放肆!”
同喜忙贴膝跪下,道:“他老子跟二老爷出过洋,去年已经死了,他如今是当铺的三柜。”顿了顿又道:“还有几句话,怕太太姑娘听见生气。”
薛姨妈啐道:“糊涂东西,都这会子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同喜小心翼翼地道:“他还说要不是二老爷,我们家早完了!就该二爷当家!大爷不念旧恩,占了二爷位置,还要独霸家产......”
原来薛蟠之父和薛蝌之父一母同胞,都是紫薇舍人薛霖之后。
薛霖少年时靠祖荫入监,苦读数载考中进士,后补授中书科舍人。
他精于世事,又通晓各国语言。几年后便擢升为内阁中书舍人,专司翻译一事。虽仍是从七品,却和荫生、供监出身辈不同,俨然是近臣显贵了。
薛霖有四子,长子薛铭,次子薛锐,另有两个通房生的庶子,一名薛钟一名薛钢。
薛铭不善制艺,就在户部挂了个名头,专管采办宫里的绸缎、呢绒、丝线等物。
因本朝尚无专司采办的衙门,宫廷一应所需均由户部指派专人,按能力所长领各若干项。在民间海外采买供上,是为皇商。
这皇商虽带了一个“商”字儿,却一样有权有势,子孙也能读书科考,算得一门美差。后来薛锐等人亦随兄长料理买卖,甚是妥当。
薛铭上有老父支应,下有弟兄帮扶,几年下来不但公事绩优,自家也开了许多店铺商行。
后来薛霖告老,举家迁归金陵。背依江南富庶之地,薛家生意越做越大,终致称甲一方。
可惜花无常红,景无常新。那年薛铭去北边收药材,途中偶得一恙,路远地偏医治不及,竟一病死了。
薛霖闻得噩耗,当即一头栽倒,扎挣几日也没了。
薛铭之妻乃海关督办王忻幼女,王家祖上是都太尉统制县伯,可算得仕宦大家。
那王氏自幼娇养,原不是精明性子,如今更成了没脚蟹。
家务上有女儿宝钗帮着,还算有序。外事俱由独子薛蟠打理,不几日却乱成一锅粥。
皆因薛钟薛钢一向只做散事,并没有管正经生意,原就含恨怀妒的。
如今大哥去世,二哥远行未归,二人便起了鸠占鹊巢之心。或言语挑拨,或暗插人手,或薄施小惠,渐渐拉拢了几个眼界浅的家人去。
薛蟠偏是个行事鲁莽、眼大心空的,被两个叔叔一哄一骗就不分南北了,宝钗苦劝多次也不中用。
恰在此时,薛锐奔丧回家,他在西海沿子上不通消息,听到凶信已是数月之后,这才延误时日失了先机。
薛锐使出雷霆手段,一头安稳人心,一头弹压庶弟,除扶薛蟠继任家主外,家产亦全数夺回。
此后五六年,他既要抚养儿女子侄,又要处理家中事务,还要帮薛蟠接管家业,积劳成疾,不久便病逝了。
叔叔一死,薛蟠就像抽去脊梁骨,半点儿也立不起来。所幸有几个老练忠心的旧人帮衬,倒也不至一败涂地。
然外有同行竞压,内有奸叔欺哄,这些年不过勉力支撑。
闲话少叙,且说薛姨妈听了同喜的话,早气得脸红声噎,捶胸大哭道:“他们做的孽,凭什么要蟠儿顶缸?那个傻孩子对谁不是掏心掏肺的?就是荒唐些,也不该受此诽谤。”
又骂:“那些昧良心的王八羔子,不想想吃的谁家饭!我家还没倒呢,就吃里扒外起来。明儿跟你姨妈说,都捆到衙门里,狠狠打死!”
宝钗忙上前抚胸捶背,又问后来怎样。
同喜瞟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先还只他们两个吵,后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的,竟分帮别派的叫嚷起来。等二爷听到信儿赶去,都快要打起来了!”
薛姨妈急愤交加,哭得话也说不出来。宝钗百般劝解,又问:“都有谁帮着二爷?这事可有外人听见?”
同喜说了几个人名,道:“二爷喝住他们,才.....”
宝钗恐她说出不好的话来,火上浇油,更添母亲烦恼,忙使眼色止住。且把些软话慢慢解劝,又命同贵进来伺候,自己带着同喜走到耳房,命她将后来之事细说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