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让终于开了尊口。
躺着说话实在没有气势,他肩头耸了两下,手肘撑着地要把身体支起来。侧身躺着,支起来不难,只是不大能保持平衡。只见他脖子梗着,青白的颈部露出明显的筋络线条,蜷缩的手指压在地上,掌心来回碾动,这才勉强撑起来。
他说起话来就要咳嗽,大概是想压下去,胸腔一下下震动。身体弓着背,颤了两下,又要倒下去。
游子龙一把捞住他。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沈让说。
游子龙缓缓把他放回褥子上。
众人简直没眼看,这一幕出现的时机太戏剧化,实在是令人无法瞧出来他的“数”在哪儿。
“程老板都会给自己开药了,那能没数吗?”老墨插了一句,“铁定是得知道自己严重才会拿药吃啊。咋的这会儿突然不严重了?还是说咱程老板只是心里有数,但是做事没谱?”
墨怀枫比众人年长些,又是沈让多年的好兄弟,抛开沈让城主的身份不谈,在作战部里两人都是主官,算是平级。他如果开口说回程,一来是更有立场劝沈让,二来也更服众。
只是这一下子,沈让的脸色就更黑了。
胡颜颜左右瞧瞧,众人的面色都很严肃,显然都十分犹疑。
可这事说轻了是关心沈让身体,说重了算是违抗上级命令。作战部虽然不像特大基地的军队那样纪律严明,也不宣扬牺牲,但本质上也是军事化管理,尤其是外勤时,依旧秉承着服从是战士的天职这一原则。
胡颜颜张大嘴,嗓子里冒出来一声哀嚎。
“程老板,您可要千万保重啊——我一家老小都仗着你过日子的!你可是当仁不让的顶梁柱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让我们可怎么办啊!我回去他们也会说是我照顾不周,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啊!你咳嗽一声,我的心肝就跟着颤两下!咳嗽两声,我就颤四下……”
他嚎得真情实感,不一会儿就涕泗横流起来。要不是众人知道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指不定真会信以为真。
“咳嗽三声……我就要颤六下……”
“喂,搁这儿乘法口诀来了?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老墨一巴掌呼噜过去。
胡颜颜被打趴下,不一会儿又眼泪汪汪地抬起头。
“报告熊老板,我家青蛙只有两条腿儿。”
被他这么一闹,气氛稍缓和了些。几人笑起来,却都干巴巴的。老墨看众人眼巴巴瞧着自己,用舌头剔了剔牙,叹了口气。
“我建议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查到这个地步,基本上够了。新人类计划本来就不是南八区能碰的东西,我到时候往北边跑一趟,把线索报给北舟城军方,自然有人来收拾后续的事。”
“你要是真的折在这儿,就不说咱们朝城……”
老墨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看向沈让。
“我说难听点,你别介意。”
“现在那边是没人知道你的行踪,或者说知道,但是也不在意。可一旦你真的嘎了,事儿就不一样了。北边但凡听到点风声,甭管是过来清剿新人类计划的,还是来给你出头的,肯定会朝南八区动手。你再算算,老邵憋了多少年了,你要是出点事,谁还压得住他?”
“那不纯纯乱套了吗?”
他这样一点,游子龙才忽然想起来沈让出身北舟城。北周炎家是军方巨头,或者说炎家本身就代表军方。且不说沈让与家里长辈关系如何,就看炎瑾来访时对沈让的态度,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如果哪天沈让真的死在了南八区,炎瑾肯定不会善了。
倒是不知道老墨是如何得知这一层关系的。
不过他号称江湖百晓生,人称朝城交际花,外加整日行商外贸,与北舟城交际也深,知道些消息也不奇怪。
可其他人却一时间没听明白。
沈让皱着眉,咳嗽了几声。他面色浮着不正常的红,眼角也是红的,不知是不是药物压不住症状,又或者是感染更严重了,再度烧起来。他摇了摇头,气势却弱了几分。
“不。”
“就算北边的人来查,他们不会有我了解南八区,也不会在乎南八区平民百姓的死活。”
“我要剿灭南八区所有新人类计划的爪牙,也不允许这里再出现第二次北上丧尸潮。”
他说话时,眼中不仅是庇佑城民的责任感。仔细看去,还有几分深藏的憎恨、不甘,或是什么更不为人知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