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卫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沈让非要挑个游子龙不在的时间来做第一次复健,却选择尊重患者的决定,生怕哪句话没说对,这位突然就改了主意。他犹豫了一下,“我喊严冬过来?”
“不用。”沈让划着轮椅,停在了铺好的大面积地垫旁边,拉上手刹,“你昨天给的计划不是说在地上么,那就在地上吧。下能下得去,晚点让游子龙来接。”
他说话的时候没回头,全程都没和老卫产生什么眼神交流,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依次将两条腿捞起来,向前丢,让脚从脚踏板边缘蹭出去。他核心极弱,没有稳定性,全都靠着定制轮椅靠背的承托力,手臂发力去搬动下肢的时候整个上身前倾歪斜,被轮椅腰间的束带绑在椅背上,才勉强借力,老卫看得皱眉,心说这人力量不行平衡不行锻炼不积极,唯独脑子倒是挺聪明——尽会取巧。
把双腿放下脚踏板之后,他才低下头,用拇指穿过隐蔽的拉环扯开腰间魔术贴约束带,随后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吃力地向前挪了几次。
他不常下地,动作难免有些迟疑。两条腿失去了踏板和坐垫的支撑,顿时无法维持在一个体面的姿势,膝盖向外东倒西歪,脚下一双干净得反光的鞋底斜斜相对,脚腕松得像是扭伤。老卫心惊胆战,心说还是该等游子龙有空的时候再来,却只来得及上前两步,虚虚伸手护着,以免沈让失去平衡栽倒撞伤。
沈让蹭到轮椅坐垫边缘,双手在连接脚踏板的轮椅钢架上一撑,整个人失重地坠下去,一屁股坐在脚踏板上,带得轮椅一晃。好在前轮稳定,没有倾斜翻下来。他剧烈地喘了两口气,伸手去摆放歪七扭八的腿,上身几乎折叠着趴在腿上。
老卫手忙脚乱地把轮椅撤开,正要问他有没有被脚踏板刮伤,就见着裤腰边缘露出一小节白色的无纺布,于是自觉地闭上了嘴。
“平躺。”老卫指示。
沈让趴着喘了好一会儿,才调整手臂位置,试图把上身支撑起来。地面上不比护理床有扶手有吊环,他双手一点点往后退,低着头弓着背,腰背完全没有力量,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脆弱的脊柱上。他耸着肩,拽着自己的身体,往地垫重心一寸一寸地蹭,蹭了不过一两步的距离,就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他坐了片刻,下意识要去找遥控板把床头抬起来,以免躺下时摔着,一扭头才意识到这是地面。背后像是万丈深渊,地垫没有床垫那么软,也没有枕头。他调整双手的位置,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最后还是没敢后仰。
“手向后撑,屈肘,用手肘撑,然后躺下。”老卫在一旁指导。
沈让似乎不知怎么发力,试了几回,最后是用双手撑了一下把身体向后推,而后才慌忙把手换到身后的位置撑住。不知扯痛了哪里,他仰起头,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僵硬地撑着,却也不知道怎么完成“屈肘”这个动作。
“继续。”老卫喊他。
他心一横,撤了力气,手肘却没撑住,整个人往一侧倒下去。歪歪扭扭地成了个侧躺的姿势,腰拧着,腿却瘫在地垫上纹丝不动。
老卫却跟没看到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平躺。”
他只有那么点力气,能控制的肌肉所剩无几,大半个身体沉重得像是被埋在了水泥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濒死的蠕虫,在地垫上无助地挣扎。
他不知自己躺平没有,只望着天花板,连勾着脖子看一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又或者是生怕自己一抬头,看见身体仍然扭曲,却再也匀不出更多力气来摆正。
老卫将他双腿摆正,拿了根弹力绳,把两条腿套在了一起。
“打开双臂,不要屈肘,在胸前击掌。”他冷着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像个专业的机器人。
卫医生一辈子医者仁心,他治愈过很多人,也不得不放弃过很多人。他总是关怀、安慰,也有是因为病人不遵医嘱而暴跳如雷,他和沈让吵过很多架,做梦都希望这位任性固执的城主病人能听话复健,却在此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场景。
“够不到就往上抬,抬到最高。”
“保持。”
“再来。”
“关节过伸了,角度不对。”
沈让仰躺在地上,脸上汗如雨下,额头和颈部的血管突出狰狞,他将手臂抬到一定角度就开始使不上力气,保持不了多久又脱力地砸下去,老卫却毫无感情地一遍遍重复,他也就一遍遍跟着做。他喘息愈发粗重,气管里痰音渐浓,老卫蹲下身把他扶起来,他只“嗬嗬”喘,却攒不齐一口咳嗽的气,只听老卫又冷冰冰地喊“用力咳!”
“再来。”
一遍遍,一声声,回荡在简陋的复健室里,混杂着急促的喘息,反反复复,无尽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