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邵艾吸了口气,站起身,拉开他俩之间那道隔帘。“不过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啊,方熠。闵康已经在为你联系海外华人骨髓库,我们公司的员工也不会坐视不理。只要多方面寻找,一定能找到配型,我相信概率,概率是门科学对不对?”
“是的,是的,”病床上的他附和地笑了,像父亲在宠溺年幼的孩子。他抬起左手,在即将触碰到她手腕的那一刻前转弯,指向对面靠墙的一只柜子。她注意到他的手腕上仍然戴着两块表,一块是他妈妈买的,一块是她送的。这两只表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分别显示着中美两地的时间,有时候是一致的,有时差一个小时。还像原先那样多好啊!她宁愿他俩这辈子都不再重遇,而不是忽然被搬移到同一时空里,只为了迎接更为决绝的分离。
“第一个抽屉里有我给你的东西,”他说,“还没完成,不过差不多了。”
给她的东西?不是不让她来看他吗?邵艾疑惑地走去柜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摆着一叠文稿,有笔记本,也有零散的纸张。她全部取出后随意翻看了一下,是与药学相关的内容,大部分拿英文写的,也有少量的中文和图示。都是方熠的笔迹,只不过有些地方如往常一样工整,有的则凌乱到难以辨认。
“本来想等你明年毕业时再给你,”他的眼睛半眯着,声音比刚才要淡弱,“我这些日子,在医院里闲得无聊了就写一点。是关于三阴性乳腺癌的靶点治疗方案,我想根据热休克蛋白96的结构开发一种螺旋肽p37。”
邵艾在卡尼教授实验室听说过类似的课题,当下提出疑惑,“你说的这种螺旋肽确实有精准的作用位点,但较容易在体内被降解吧?”
“是的。我的想法是将它的N端和C端分别与两种PEG偶连,产生四个PEG多肽[注1]。至于哪一种抑制癌细胞效果最明显我就不知道了,需要实验来测定。”
说到这里,方熠闭上眼睛不再出声。他的面色很平静,可邵艾知道他一定是有了症状,头晕恶心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才会这样。而在他没有这么难受的时候,还抽空继续他的科研。假若这个构思真能被证明有效,那将是具备完全知识产权的I类创新药了啊,能为她的公司开拓几十、上百亿的市场,绝非一套马来西亚的房子可比拟的。
望着床上的他,从进屋后邵艾就在竭力地避□□泪,而手中这堆文稿终于让她破防,由小声呜咽很快演变为嚎啕大哭。周围的一切都太寂静、太空旷了,她的哭声是唯一存在,如同她的人也是唯一存在,即便她推门走出屋子也无法在世界上找到第二个活人。
许久,她的衣角被扯了几下。“邵艾,”他已睁开眼睛,目光像台扫描仪在她身上细细地描着,似乎要将每一处曲折、每一笔颜色印在他的记忆深处,随着他前去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几个月来,我可是一直在关注你。你说咱们来这世上走一遭,不是只为了谈一场恋爱、留下一两个后代对吧?更何况你我的后代不见得就比其他人的优秀。”
“可我、至少应该守在你身边,照顾你,”她哽咽着说。而不是为了挣钱四处结交权贵。
“照顾病号有什么好的?我不希望我爱的人为我放弃她做人的责任,虽然那会令我感动。回想我这短暂的一生,每个人对我都很好,实在没什么可抱怨了。咱们都是医药专业的,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就为了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或者自己和家人长命百岁么?”
为什么不能?邵艾想起姨父,难道只有坏人才配吃香的喝辣的,健康长寿子孙绕膝?这是个什么世道?
“邵艾,”他柔声说道,“我一介书生能做的太少了,全靠你们这些企业家将构思转化为现实,否则我的劳动无异于废纸一堆。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的任务并不比我轻松。现在把接力棒交给你了,我可以了无牵挂地去迎接命运为我设计的结局。话说这个世界上的科学家多着了,光波士顿一个地区就乌央乌央全是名校生物医学博后。能有个亿万富翁做前女友还不够我吹牛的?比、比拿诺奖难。”
最后两句话是呵呵笑着说的。这就是方熠,无论他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中也会尽量避免让别人难堪。不行,她要把他治好,邵氏那么大的制药集团却由着心爱的人被疾病夺走生命?太可悲了。
“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她将文稿塞进包里。
“替我谢谢闵康。你最近有见刚强吗?”
她点头。
“有时候我想,”他将目光转投窗外,像是忽然穿越到另一个年代,“那一天要是,也许……”
“哪一天?”
“就是咱俩确定恋爱关系那个平安夜的第二天,”他望回她,“邵艾,你还是不了解男人。刚强喜欢你很久了,用他自己的方式。如果不是顾念与我的室友情分,也许一早就没我什么事了。”
她摇头,事实当然不会是那样。方熠是个谦虚又善良的人,总是把别人也想得和他自己那么好。当然她也确实不了解刚强,那家伙的脑袋生得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邵艾推门走出病房,见迎面一个女孩手捧新鲜的花束走来,正是魏蓝。
注1:与乳腺癌有关的内容摘自2022年生物工程学报刘璐璐等人发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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