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鸡同鸭讲。刚强站起身来,走去靠门处的小桌,打开红色暖水瓶的盖,给自己和不速之客各泡了一杯茶。端着茶回来后,尽量将语气放平和。
“那些有组织的犯罪集团,主要首脑,是重罪犯不假,我也不为他们开脱。可毕竟跟拦路抢劫、杀人放火还是有区别的,死刑会不会重了些?我还调查过,造□□从生产到销售的过程中,中介人挣得最多。像华美村那种家庭作坊,全家老小要一齐上,从早忙到黑,一天的收入也不到300块。这还是有订单的时候,没订单时就没有收入。这跟某些隔壁村落里靠制贩□□牟取暴利的集团不是一样的性质。”
郭采莉无奈地点头,“是的,据说有些村民就是当成来料加工的小本生意来做,加金属线、盖水印,完全没料到民间私自印钱是重罪。目前最高检也在考虑减刑。”
刚强扭头望向身侧的窗户,雨差不多已经停了。“郭警官,你体验过贫穷的绝望吗?”
“嗯?什么?”
话就在嘴边,刚强却说不出口了,每个字如同一片黄连素,含在唾液中缓慢释放着苦味。
这几年来他曾不止一次回想起吉吉同柯阿姨的那段经历。作为老家唯一经济来源的杂货铺烧了,妹妹急需大笔费用做手术,为了度过难关吉吉只能去陪睡富婆。但凡还有第二条路,从小学习优异、考上名牌大学、包装一下就能拍戏当明星的吉吉又怎会如此作践自己?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啊!即便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伙伴,有些话刚强也不好问。
“常见的诉苦、吐槽、求安慰,”这段话是刚强当晚回住处后写在给邵艾的那本私信本上的,“能说出口、亮给人看的从来都不是最让人刺痛的那根心针,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最惧怕发生的某个可能性,最真实最软弱最卑劣的那个你。就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成年人,锦衣华服轻言巧笑,实则每人背着小山一样的重压,每一步踩在深不见底、藏魔纳怪的坑洞之间。”
“喂,你到底想说啥?”桌子对面还在等着他答复。
刚强整理了下情绪,伸手拍了拍自己案头的文件。“所以不能光靠刑罚,解决问题的根本之计还是要帮助村民们脱贫,让他们有安全合法的致富之路。我并非故意妨碍你们执法人员办公啊,你们该做什么那是你们的事,但我的工作也同等重要。红脸白脸,正面反面,有惩戒也要有帮扶。”
“你想得简单了,”郭采莉望着杯中的茶叶,摇头,“你来之前也有过不少政府领导想要帮他们脱贫。可那些村庄基础薄弱,教育水平不是一般地落后,壮劳力都外出谋生去了,剩一堆老弱妇孺在家种地。谁带着钱进去,最终都是打了水漂。”
“我跟你们那些领导不同。”
刚强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听出其中夹杂的近乎狠厉的决心。在中大的那些日子,同学们私底下怎么议论他的,他也有所耳闻。第一任女友是台商的女儿,第二任女友是书记的女儿。若是给那些人听闻最近才被他求过婚的是全国二百强企业老总的女儿,不知又会怎么说了。谁会相信他这样的人也能有真爱?
话说他凭什么?!一个穷山沟出来的孩子。同样的事由方熠、由闵康来做就不会有人指指点点。以刚强的出身,即便成功“农转非”了也应当安贫乐道宁静致远。官场不该是他涉足的地方,从小吃糠咽菜的他对外面的世界应当是艳羡的,惶恐的,怎么努力也格格不入,猴子学样出尽洋相。“你们城里人的想法俺摸不透,”老实稳当地在企事业单位里谋一份白领职位已经是上限了。无论住再大的房子,骨子里还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为毕生追求。至于婚配,由于自卑而只敢去接近那些出身差不多的姑娘,还得是性格上谦卑贤惠的,不敢挑战他作为一个外出打拼的男人那点儿可怜的尊严。
而眼下他却因种种机缘——当然更主要的是他的能力和眼光,这点儿他不会妄自菲薄——坐到一个并不算高、却给他足够资源干些有影响力的大事的职位上。他要把握机会帮那些同他差不多出身的贫民翻身。帮人,顺便也证明自己。同为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倒霉蛋,不需要放下包袱,本也无包袱可放。一无所有就谈不上失去,谈不上失败。
“关于后西村造□□的事,”他问,“你们有线索?”
“那倒不是。华美村被端掉之后,有证据表明类似的窝点转移到附近一切贫困村庄,我不过是负责后西村的调查而已。”
“我自己的工作目前还没开始,不想节外生枝,”刚强说完后起身,走去门边为不速之客开门。手搭上门把手之前稍做停顿,放低了声音,“等我把后西村的情况摸透之后,我会领你去参观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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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的上午,刚强带上一袋早熟的高州荔枝和一包湛江干瑶柱,自己开着单位的车来到后西村。没带随行人员,这次以私访为主。事先已和陈友军通过电话,对方要来村头接他,刚强说不必,下车后一个人先去村后的农田转了一圈。
后西村农田占地面积不小,周围青山绿水,自然环境优雅。然而农田中时不时见到一些形状不规则的池塘,并非鱼塘,看着就像人力挖的大坑被雨水填满。刚强在老家是种过地的,认为这么多池塘的存在很没道理,尤其是在雨水充足的南部沿海。村里除了少数新建的二层楼,大部分平瓦房黑乎乎破得不成样子,果然是旧房危房重灾区。按说这里离汕尾市区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却恍如两个世界。
引起他警觉的是农田附近小树林深处的一间小院,砌着高高的围墙,锁着的大门外挂着“砖厂”的字样。将砖厂建在偏僻处本来无可厚非,但运砖需要交通工具,附近却没见有像样的道路,这是让刚强起疑的原因。
村头有四五个脏兮兮的儿童在疯跑。一栋砖房的屋檐下站着俩抽烟的青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脖子上戴了条非金非银的粗链子,另一个腰间几寸宽的皮带与薄薄的衣衫极不相称。年长那个见刚强出现,立刻走过来,明亮的双目眯成两条缝。
“你谁啊?干什么的?”普通话倒是挺流利。
“黄兆兴家住这儿吧?我找他小舅子陈友军,说好了今天中午请我吃饭的。”
是要一起吃午饭,而且不止请了刚强,还有本村支书彭裕贵的弟弟彭裕生。
青年听到熟人的名字,神色略微放缓,但安全起见依然叫上了同伴。“我们带你进去。”